04
回到家里,吴千户不敢把这事儿向老伴说,丢人哪,搞了这么多年革命,还从没遇到过这般
丢人的事。老伴宗伯娘正蹲在厨房里摘菜,见老公(他们老夫妻间也学会了时髦的叫法,觉
得有种新鲜感)黑着脸,以为又是打门球打输了,安慰道:“又输了吧?输一场球有什么了
不起,值得这样不高兴?再说失败是成功他妈,这话好象哪个大人物说过的,接下来生个儿
子叫成功,你兴许就会赢球。”吴千户没吭声,这样的丑事确实不好在老伴面前开口。
吃晚饭的时候,吴千户只顾埋着头扒饭,连电视上放新闻联播都没心思看,宗伯娘敲了敲饭
碗,唠叨着说:“饭菜都凉了,你看你这么大把年纪的人,怎么遇点小事就想不开?唉,全
是这些年当干部当的,整天板着脸教育人,做惯了领导,做群众总不习惯。”吴千户把筷子
往桌上重重一搁,把老伴吓得没敢出大气,只听吴千户说道:“你懂个什么呀,不行,得赶
紧叫他们离婚。”
宗伯娘小声问道:“叫谁离婚?”吴千户没好气地说:“还有谁?你那个宝贝女儿呗。”老伴
不解地问:“这话从何说起,好生生的,离个什么婚,你不嫌离婚那事儿丢人现眼?”吴千
户听到“丢人现眼”四字,心里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放下饭碗大声吼道:“要说丢人现眼,
只怕连老祖宗的脸面都早让他们丢光了。”老伴看着吴千户铁青的脸,知道在他气头上不能
多搭腔,便默默地收拾碗筷。
吃过晚饭,二人继续看电视,看着看着,吴千户忽然发一声吼:“不行,得叫她回家来说说
明白。”宗伯娘用莫明其妙的眼神朝吴千户瞅了好一会,说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吴千户
轻轻叹一口气,欲言又止,走进卧室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电话,对方是果然是女儿吴月娘
的声音。吴千户对着听筒说:“月娘啊,我是你老爸……”才说了这么一句,接下去不知该
说什么了。听筒里没有声音,吴月娘正在电话那头等着,吴千户看看老伴,无奈地放下电话
听筒,他要亲自到女儿那里去一趟。
西门庆不在家,只有吴月娘独守空房,老爸来了,吴月娘有些兴奋,平时一个人在屋子里呆
惯了,连个说话的伴儿也没有。给老爸倒了杯茶,吴月娘问:“老娘怎么没来?”吴千户没
好气地回答说:“你让她来活活气死呀?”吴月娘不明白老爸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陪着笑
脸说:“老爸你这是怎么啦?”吴千户说:“我怎么啦?你不知道,我差点没让人活活气死。”
吴月娘说:“什么天大的事儿,能把我老爸和老娘双双活活给气死?”吴千户没理女儿这个
岔,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那个牲畜又到哪去了?”吴月娘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老爸
说哪个牲畜?我家没养什么牲畜呀。”吴千户说:“谁说没养牲畜?我看他就是。”吴月娘撅
着嘴表示她的不满:“老爸怎么可以这般说话?无论如何,那个人还是你的女婿,是我的老
公。”吴千户几乎怒吼了:“狗屁,我吴某人没那种混帐女婿!”
吴月娘见老爸额角上青筋暴突,胳膊腿全都抖动得厉害,不敢再惹老爸发火了,她没吭声,
虚心接受老爸的批评帮助。吴千户指点着女儿的脸:“你倒是到外边去听听,别人是怎么样
说他的,都说他是一头种猪,说他——这话我也说不出口,他在外边的那些丑事,你难道一
点儿也不知道?”吴月娘嗫嚅道:“他的业务很忙,生意场上的人,都是这个样儿的。”吴千
户吼道:“你还在替他打圆场,业务忙?他是在忙那些婊子们的事儿呢!”
听老爸说这种粗话,吴月娘心上一惊,脸儿禁不住红了。老爸是革命干部身份,一贯重视精
神文明建设,何曾使用过这样的粗俗语言?一定有什么事儿把老爸惹急了。吴月娘问:“老
爸你听到了什么风声?”吴千户说:“岂止是风声,一个个全都有名有姓,那个牲畜糟蹋了
多少个……”吴千户学着潘金莲的样儿,扳起指头一个个点起了西门庆玩过的那些“婊子”
们:卓丢儿、李娇儿、李桂姐、李桂卿、孟玉楼、孙雪娥、李瓶儿……吴月娘听得心惊肉跳,
颤声问:“这些全都是真的?”吴千户说:“不是真的莫非还是我编造的?”
吴千户只顾发泄心中的万丈怒火,没料到一扭头,发现女儿吴月娘满脸全是泪水,心中顿时
升起了一缕爱怜,嘴皮子上却仍然不依不饶:“哭个什么劲?都是你平时把那牲畜宠惯坏了,
以为当着我的面撒几滴眼泪水就能解决问题?”吴月娘啜泣道:“外头风声传成这样,叫我
哪还有脸见人?”吴千户嗔怪道:“这种时候了,还讲什么脸不脸?”吴月娘问:“老爸要我
怎么办?”吴千户也没什么好主意,一口气冲上来,他愤怒地吼道:“那个牲畜,赶紧同他
离婚得了!”吴千户说完这话又有些后悔,离婚不是儿戏,哪能随便挂在嘴边上嚷嚷?但为
了充分显示做父亲的权威,他还是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背着手,不再理会独自流泪的女
儿,走出了这间让他生气的屋子。
05
这天晚上,西门庆破例没有在外头过夜,他同应伯爵、谢希大三人在李桂卿、李桂姐的丽春
歌舞厅吃过夜宵,就早早地回家来了。他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奇怪,平时西门庆回家时,
根本用不着敲门,隔老远吴月娘就会跑来开门的,夫妻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彼此都非常熟
悉,闻气味也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西门庆看了看电力大楼那只巨型电子钟的时间,还早,才
十二点半钟,吴月娘不会这么早上床睡觉呀。
再敲门,还是没人应声,西门庆掏出钥匙,就着路灯投过来的亮光摸索着开门。屋子里没灯,
黑灯瞎火的,让过惯了灯红酒绿生活的西门庆很不习惯,他乘着没完全醒的酒劲骂骂咧咧:
“死婆娘在挺尸啊?敲半天门怎么不应个声?”他一边说着,脚已经跨进了卧室,贴着墙壁
摸到了电灯开头,轻轻一拉,卧室里陡然出现的一片雪白的光有些刺眼,他还要接着往下骂,
却感觉到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床上躺着的吴月娘,披头散发的没个人样,嘴边吐出一大堆白
沫,一直顺着腮帮流下来,湿了大半个枕头。
尽管西门庆是个混混儿,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心中惊叫一声“我的妈”,赶紧趋步上前,号
了号吴月娘的命脉,还好,人还没死,他松了口气,下一步是打电话,叫救护车,没多大一
会儿街头响起了救护车呜呜的喇叭声,几个白衣天使抬着付担架跑进屋子,一个穿长大褂的
中年医生用疑惑的眼光看看西门庆,然后拿着听诊器给吴月娘诊断,西门庆被凉在一边,看
着白衣天使们像一群白色大鸟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不知道自己该作什么好。
第二天早上,吴千户老两口儿刚醒来,老伴就开始嘀咕:“今天算是巧了,右眼皮一个劲老
跳,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吴千户批评老伴说:“就信封建迷信那一套,什么眼皮跳不跳的,
那都是生命科学,哪里值得大惊小怪的?”吴千户新近学了个“生命科学”的新词,得抓机
会用用。二人刚说过一阵话,就有派出所的民警前来通风报信,说吴月娘自杀未遂,现在已
住进了医院。
吴千户说“自杀未遂?这不可能,我家的女儿怎么会做出这等傻事?”民警是个新手,刚参
加人民公安队伍没多久,说话不晓得掌握分寸,有些不耐烦了:“难道我一个警察还会骗你
不成?”唉,也真是的,对一个老干部,怎能这样直捅捅地说话呢?吴千户还要同民警计较
什么,却被老伴打断了:“还不快到医院去看看,有什么值得同人家磨牙根的。”这话提醒了
吴千户,赶紧和老伴宗伯娘一道,匆匆忙忙往医院赶。
母女见面,先是抱头一顿大哭。一个小护士在旁边呵斥:“这是病房,不准大声喧哗。”宗伯
娘看那个小护士一眼,自觉地把哭声降下来,为女儿吴月娘擦拭腮边的眼泪。昨天夜里吴月
娘是喝滴滴威自杀的,住进医院后,经过痛苦的洗肠等等一番折腾,身体还很虚弱,母亲帮
她垫好枕头,让她平静地躺好了,然后陪在她身边只顾默默掉眼泪。
吴千户的眼睛向四处张望,他在寻找,看这儿有没有西门庆那牲畜,刚才他和老伴走进病房
时,似乎看见西门庆的影子在外边走廊上闪了一下,然后就不见踪影了。吴千户闷声问女儿:
“那牲畜呢?”吴月娘脸扭向一边,似乎不愿意提到那人,旁边一个帮忙照顾病人的女子搭
腔道:“刚才在这儿的……”吴千户重重叹口气,想到女儿吴月娘现在正住在医院里,不适
合大肆声张这事儿,也就忍下了,心中暗想,这事还没完,等女儿出院后,得告那个牲畜一
状,吴某人也算是个在官场混过的人,得让西门庆知道他的厉害。
吴月娘是在三天之后出院的。出院后的头几天,她一直住在娘家,同母亲说了好些贴已的知
心话,同父亲吴千户交谈的不多,但话题十分关键。吴月娘说:“我要同他离婚。”吴千户说:
“离,坚决离,我家这么优秀的女儿,哪里找不到好女婿?”吴月娘摇摇头,眼中流露出迷
惘的光:“这辈子我再也不嫁人了。”吴千户想了想说:“这样也好,一个人可以暂时清静一
阵。”吴月娘说:“不,我要出家,请老爸支持我。”吴千户惊讶地“啊”了一声,嘴巴张大
得像个瓶盖儿,好半天没合拢。
吴月娘要削发为尼,真真急煞了她爹吴千户,看官们倒是想想,一个革命干部家庭的子女,
竟主动投身佛门,让吴千户那张脸往哪儿搁?一连三天三晚,吴千户坚持做女儿的思想政治
工作,劝说她收回此念,吴月娘默默听着,也不作任何表态,她心里主意已定,断绝滚滚红
尘中的俗念,到岫云庵去做一名尼姑。吴千户的思想政治工作不灵了,面对新时期的一代人,
他无可奈何,只好口头上答应让女儿住进岫云庵,同时他预先给岫云庵的那个女主持打了招
呼:小女借此风水宝地暂住几日,有劳主持多多关照,只是有一条,小女出家当尼姑的请求
万不可答应。女主持是个很灵活的人,一手捏着念珠,另一只手竖起佛掌,口念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