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奴日夜不停地熬药,熬好了让女人们用碗各自端回去。青奴说:“做娘的应该亲
自喂药给娃儿吃,娃儿就记得娘的好处了。”
那一阵镇子里到处飘着淡淡的药香,那是一种苦涩的沁人心脾的香味。孩子们在药
香中抬起了头,从前无精打采的眼睛炯炯的放光了。
男人们的天地是一番惊人的变化。
青石板铺的街面被加长了。随着十天半月来一次运载青石的货船,街面愈长,街道
两旁陆续盖起了各种商行。
短短的时间里,河上船只往来如梭,樯帆如林,矶头上下,人声喧嚷,南来北往的
客商接踵摩肩出入于各家店铺,新铺的青石板很快就被磨得和老街一样光滑如镜。
泽浩自己的商行反而暂时停业了。因为每一家新店开业,主人都非请泽浩不可。只
有泽浩主持开业仪式,这家商行才颜面生辉。仪式之后,泽浩照例向业主提出合理的经
营方法,然后是一桌丰盛的酒席。泽浩照例是坐上席。鸡、鸭、鱼、肉流水般开上席来,
陈年老酒从坛里汨汨倒入大海碗里。陪席的男人轮流向泽浩敬酒,泽浩每次都在家乡的
酒下醺醺大醉。主人小心翼翼将泽浩扶起,安置在浆洗得干干净净硬硬朗朗的被褥之中。
泽浩酒醒之时已是夜幕低垂。于是,主人捧上绿豆汤,堂屋里已设下一副赌台,男人们
等着泽浩,陪他痛痛快快地一通豪赌。
泽浩起初并不愿意这样,但一旦这样便不能违例了。他是太阳,应该公正地向每一
家洒去阳光。厚此薄彼是家乡的祖祖辈辈深恶痛绝的丑恶行为,泽浩天性就容不得厚此
薄彼。
青奴实在为泽浩担心,她不想再忍了。
“泽浩。”她说,“喝酒也罢,可别喝得太凶,喝醉了要伤身子的。”
“谁说我喝醉了?”泽浩瞪起牵满血丝的眼睛,“放心,青奴,我清醒得很,我哪
条大江大河没闯过,哪片海子没见过?”
“那么,赌总归是不好吧?”
“你管吧!你倒去问问,哪一家男人的事要堂客插嘴?你再说,我大巴掌煽你!’”
早上清醒过来,泽浩后悔了。他看见青奴和衣躺在床边,将背脊向着他。他仓皇地
爬起来,孩子般向青奴撒娇,将一颗巨大的头搁在青奴柔软的大腿上。青奴用手指梳着
泽浩粗硬的头发,长长叹息了一声。
她说:“泽浩,你说过,你要改变你的家乡。”
泽浩说:“我改变了。”
“你也被家乡改变了。”
泽浩说:“不,不,谁也改变不了我!”
青奴又是叹息,一夜长睡洗得他双眼澄净清明。清醒的泽浩该是个多么好的男人。
又有人来奉请泽浩,泽浩去了,又喝得酒气熏天地回来了。
青奴悄悄落下了眼泪。
就在小镇日新月异的时候,又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并且住了下来,开了个学堂。他
不懂规矩,没有请泽浩吃酒赌钱,所以,镇上许多人都不知道有了这么个教书先生。如
今,来来往往的生意人多极了,外乡人再也引不起人们的好奇了,人们再不会傻不叽叽
顶着毒日头从矶头尾随陌生人到他落脚的地方了。
这个穿一身藏青色绸长袍的男子是寻人寻到这里来的。那天,他拎着一只小皮箱,
挟着一把雨伞,上了矶头逢人便打听,问可曾看见过一个穿红绸衣褂的姑娘?姑娘怀里
总爱抱着一个取凉的竹筒子,竹筒子上满是窟眼。人们都说没有看见。他疲惫不堪,一
屁股坐在小皮箱上。
于是有人去问姓名,问来历。听他介绍自己是教书先生,便有心留下他。这时候人
们已经隐隐意识到读书识字的必要了。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有个年长的男人做主将一
间寡妇住过的房屋给他住。这间房屋今年正好满了一个花甲,寡妇的魂灵大约已经重新
投胎托生去了。
人们都叫他德先生。
德先生来的时候是风尘仆仆,头发花白,叫人说不准有多大岁数。定居之后。白发
竟然渐渐稀少,换出一头乌发,俨然一位浊世佳公子,那儒雅的神态,叫人肃然起敬。
德先生半天教书,半天在河边徘徊,向过往的行商打听那位姑娘的下落。
小镇迅速扩大,青石板的街面设了分支,十字街口出现了。人们马上发现十字形街
道更集中,更热闹,更便于买卖。一个新发现接着一个新发现,人们眼花缭乱地沉浸在
新生活、新创造中,谁也没去留意德先生就这么长期住了下来。
这期间,泽浩将土产商引来了。小镇的发展趋势是无穷无尽的,泽浩要经营大家没
办法经营的行当。此外,泽浩在赌桌上运气并不好,他老是输,只好卖了商行偿还赌债。
男人们虽然敬佩泽浩,但赌债却不能因此免去。愈显敬佩就愈不能免去。自古以来,
是七尺男儿就敢赌敢输。泽浩无疑是个堂堂男儿。赌桌上,泽浩哈哈大笑着将满把银票
撒出去,他的资本就这样渐渐地枯竭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泽浩卖了商行,连青奴也被蒙在鼓里。泽浩将商行卖给了江西佬。
说不出是因为什么,青奴总觉得心里头慌慌的,有一种危险迫在眉睫。若仔细看看
周围,想想每件事,又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青奴依然如故地满足女人们的求知欲。她
又教给她们烹调和缝纫的技术,教她们如何取鞋样,铰鞋面,糊鞋底。女人们受益不浅,
有心要报答青奴,她们要陪青奴熬过漫漫长夜,等泽浩回来,青奴婉言谢绝了。没有一
个女人踏进过阁楼上青奴夫妇的房间,掌灯时分,青奴就会送走最后一个女人,关上门,
呆在自己房里等待丈夫回来。小镇上的女人们对此多少有点猜忌,她们感到青奴并没有
和自己心贴着心。但想想青奴的种种好处,这点猜忌也就烟消云散了。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件事发生在晚上。一个女人从窗口正好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个女人是想
求青奴给她解释一件关于女人的私事的,这种事只有夜里才说得出口。所以,她破例想
在夜里去敲青奴的门。她犹豫了好久,终于下敢敲,找了个借口来到青奴隔壁一家老婆
婆的阁楼上,许诺给老婆婆做双寿鞋,然后急急忙忙趴到窗口去窥探青奴的家,看青奴
到底在干会么。
她看见青奴和泽浩在为什么争执。青奴背对窗口,双手在怀里抱着,仿佛搂着一个
小奶娃。泽浩酒气熏天,恶狠狠逼着青奴,一副暴戾的样子。
终于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了。
泽浩说:“我知道,你的金银财宝花不尽用不完,你忍心看我在乡亲们面前丢脸?”
青奴说:“你的商行卖了,你的房子还没修,你光知道喝酒赌钱,除非你还像从前
的泽浩,我才给钱你;如果还是想去赌,我不能拿钱去买你不成器!”
泽浩说:“贱人,我不和你罗嗦,你说,给是不给?”
青奴说:“不!”
泽浩说:“臭婊子,你再说不!”
青奴说:“不!”
在隔楼窥探的女人晕了过去。醒后她杀猪般嚎叫起来,震动了左邻右舍。她回忆说
她当时看见泽浩脸色惨白,手一扬,一道雪亮的光刺进了青奴的胸脯;泽浩惨白的脸顿
时被喷上血,像绽开鲜红鲜红的花。镇子骚乱了,人们闻声赶来,团团围住了泽浩的屋。
没有人敢第一个冲进门去。男人们紧张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一个长者向泽浩喊话。
“泽浩你出来?有人说看见你干了一件蠢事,你出来说个清楚!”
屋里沉寂着。
人们举着火把,把天空烧得通红通亮。长者又用同样的话喊了几遍,已经声嘶力竭
了,还是没有应声。一个半大孩子出其不意猫腰上前踹开了门板,人们顿时看见鲜血像
断线的珍珠从楼板缝中滴落下来,堂屋成了血海,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血腥气,女人和
小孩放声大哭。
青奴死了,她的血流得一滴不剩,脸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洁白,一身衣裳染成了大
红颜色。人们没有搜寻到泽浩,也没有看到什么奶娃娃。青奴的双手还紧抱着怀,人们
拉开她的手,取出她抱的物件。那是一个捕竹筒子,上面布满梅花形的窟眼,摇一摇,
里面发出叮冬悦耳的响声。竹筒一端烫着“青奴”二字,一端烫着“竹夫人”三字。
人们分成几路,去追寻泽浩,不一会儿,四路人马陆续返回,却不见泽浩的影子。
追到河边的人说:“那条丫梢神船不见了。”
有很多人证明,晚饭以后那破烂的丫梢神船还泊在矶头下面的。
有人说:“那条丫梢神船烂得不能再走了。”
事实是,船是走了,起锚的痕迹是那么明显。
这一夜,泽浩受到小镇人最仇视最恶毒的唾骂。他的丰功伟绩顷刻间灰飞烟灭。
青奴是外乡人,更不是年长者,也不是为娩出儿女而献身的母亲。但人们准备破例
厚葬她。所有的商行都关门三天,男人们搭起两里长的大篷,宰了十头猪,忙忙碌碌做
棺材、刻墓碑、做酒席和煮硬米饭。
青奴躺在堂屋正中的尸床上,胸口放了一枚防止尸体腐败的新鲜鸡蛋,头下枕着白
缎子缝制的菱角形的枕头,枕头里装的是香灰。捕竹筒子是青奴生前最后一刻还抱在怀
里的,人们依然将它放在青奴的臂弯,让它永远伴随她。凉爽的南风吹过堂屋,青奴的
绸裙轻轻飘动,好像她随时都会醒来。青奴生前谁也不敢凑近仔细看看她的脸,她死后
女人们总算如愿以偿。她们看完便用黄表纸将青奴的脸盖上,她们不希望她们的男人也
有她们的这种机会。
哭灵的女人们分成两排从两边守着青奴,从堂屋一直排列到青石板的街面上。她们
面对面坐着,手掌拍地,嚎丧嚎出了青奴千般的美丽和万般的好处。她们唱着永生永世
忘不了她的音容笑貌,世世代代铭记青奴的美德;她们唱:“远方的娘啊,啊啊,你的
女儿长眠在这里啊,我们不能把她当作异乡人啊,我们正用最隆重的礼仪把她安葬啊
刻墓碑的石匠遇到一个难处,他去问主祭,石碑上该刻上什么尊号?
“就刻青奴两个字。”
“可是,”一辈子闯荡江湖,见过大世面的石匠说,“青奴是名讳,名讳之后呢,
要不要加上夫人?我看她像个尊贵的夫人。”
“夫人是什么?”
忽然想起捕竹筒子,那上面果然是烫刻着“竹夫人”的,莫非……主祭不敢妄加猜
测,他让石匠等等,赶忙去请教德先生。
德先生被镇上的突然混乱弄得惊奇迷惘,打算出去看看,主祭进门就急着问:“德
先生,竹夫人是一种什么尊号?”
德先生随口说:“竹夫人么,那是一种夏天取凉的竹筒子,又有个名字叫青奴,外
面大户人家的千金都用的。”
“天哪,不是人!”主祭骇得呆了。
德先生警觉起来,连连问出了什么事,问哪儿有竹夫人。主祭说不清,便带着德先
生飞快赶到青奴的尸体旁。德先生看见捕竹筒子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不顾两厢女人
的拦阻,揭开了青奴脸上的黄表纸,立刻呆住,木头人一样看着青奴的脸,很久很久,
他才叫:“你!你!你叫我找得好苦……”
德先生一头扑在青奴身上。人们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发在一根根变白。待人们觉得一
个活人不能太长久地抱着一个死人,开始劝他扶他,才发现他已经咽气了。
小镇的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天性烂漫,大大咧咧,他们产生了疑惑。这疑惑像瘟疫
一样传播开来,侵染着每一颗充满好奇的心。德先生是什么人?青奴又是什么人?泽浩
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各种各样虚妄的猜测在小镇上传去传来,最后竟传得人人毛
骨悚然。
人们都茫然仰脸看着苍苍的天。
葬礼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停下了。几个德高望重的男人开始聚会,关在一间小屋里研
讨事情的真象。镇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小屋边坐下,默默等着结果。那间充满智慧
的神秘小屋打开过两次,一次请进了石匠,一次请进了几位精明的行商。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小屋终于呀地一声又开了,屋里的人鱼贯而出,沐浴在朝
阳之中。他们脸挂微笑,似乎胸有成竹,却终于没有公布研讨的结果。人们的胸膛被疑
惑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石匠唾沫横飞他讲起一种下贱的女人,那种女人只要有钱,可以和任何人睡觉。听
他绘声绘色的演说,有两个女人被这种闻所未闻的丑恶刺激得昏倒在地。青奴究竟是不
是这种下贱女人呢?石匠没有说。但人们的疑惑毕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处所,由此平伏
了不少。
女人们想到青奴的种种怪痹,后怕的冷汗从鬓角和着灰尘洋洋而落:青奴的确是个
不同寻常的女人。
在人们没完没了地猜测的时候,青奴的尸首开始腐烂。人们只得匆匆将青奴裹在草
席里扛到野外的乱草岗子里埋掉了。这甚至不是镇上埋动物尸体的草岗子,而是很远很
远,过了几条小河又穿了几片灌木林之后的一个长满荆棘的荒野之地。
青奴的棺材给了德先生。德先生好歹还算是个体面人。
尸首处理之后,人们动手拆了泽浩父亲的房屋,免得三十年后又有泽浩的后代带一
个不寻常的女人住进来。拆屋的时候又出了一件奇事,在青奴住的那间屋里,板壁中有
一只锦盒,锦盒本身就是纯银的,里面装了金钗、珍珠、红红绿绿的宝石、金戒指和手
镯。人们认为,这就更说明了青奴的不同寻常。
此后,小镇的人们故意很快地忘却了这件事,外来的人哪怕从小孩口里也掏不出一
个字来。男人们有男人刚开头的事业,女人们有女人刚见识的世界,他们男男女女都如
痴如狂地投身到自己热衷的事中去了。
一九八七年元月武昌水果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