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人文摘】数字英雄
2002年5月6日重发修订本前言:
5月2号在海南,晚上突然接到一旧友电话。说:中央六台在放你的《数字英雄》呢。
打开电视,竟然真的在放。
一时感慨。想起诸多旧事。
此文是我99年秋某夜写就,原发清韵书院,为网友“老笨”所欣赏,来信言及改编剧本事宜,自然应允。稍后恰好出陕入京,见老笨兄,方知此君竟然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刘一兵教授。
籍刘教授之功,此不足万字小文终成洋洋洒洒两三万字电影剧本。坦言之,原作于剧作比,实在逊色太多,几不敢署“据李寻欢同名小说改编”字也。后更收电影厂改编转让费数千大洋,并登电影学院课堂座谈,荣幸之甚,近乎荒唐了。:)
此后京,津,沪辗转,逐渐淡忘此事,只约略知道此剧因题材问题(反映国有企业困境),审批受挫云云。以为会就此不了了之。
不想竟然拍摄完毕。
今再看三年前的文章,技法之粗陋,几不忍卒读。不过,其中对网络热潮的反讽与怀疑,却被以后网络业的发展所演绎。略有得意。
无论如何,在本人即将粉墨谢场告别江湖的时候,能再一次小小满足一下虚荣心,并想起前事和旧友,毕竟算是一件快事。
那就,感谢过往属于“李寻欢”的网络生涯吧。:)
“退休工人工资三万七千五,职工养老统筹二万八千六,房改公积金一万四千九,报销费用……”老牛上楼梯的时候,这些数字还在脑子里翻滚着。
牛厂长这几天比较烦。哦,对了,这么说是不准确的,即“牛厂长”应该说成“牛经理”,因为现代企业制度改革把罐头厂的牌子换成了“罐头食品有限公司”,老牛的名片上也赫然印上了“总经理”的称呼。但是事实上人们还是一直叫牛厂长,就跟刚从乡下接来的老娘还是管他叫“小黑”而不是“建国”一样。据说叫厂长和叫经理就是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区别,但朴素的唯物主义者牛厂长说,别信那个,能给工人发钱的头儿就是好头儿,咱厂改有限公司以后,上头来个生娃不管娃,弄得咱这“公司”不知道姓“公”还是姓“私”,而资金却说“有限”就“有限”了。
没有钱的头儿难当,这是老牛信奉的领导哲学,也是被罐头厂生产实践验证过无数次的真理。这不,一到月末这几天,老牛的日子就过的比较艰难,成天到晚脑子里都是一堆堆血淋淋的数字。
“哎,杨白劳也不过年三十儿才过年关,我怎么月月都要难受几天呀。”他有回躺在床头哀叹。老伴那时倒给乐了,“瞧你那话说的,还月月难受几天,跟女同志例假一样。”老牛摇头苦笑,“例假就例假,反正再熬两年就退休,六十岁准时闭经!”
老牛从部队复员进罐头厂的时候才二十岁,然后用了三十五年时间完成了从封罐工到副厂长的革命道路,本以为生活大抵如此,却因前任厂长突染重病而被任命为这个拥有五百名职工的老国有企业的当家人。
做领导难,做国有企业的领导更难,做一个濒临破产的国有企业的领导人,那就难上加难了。老牛从上任的第一天,就知道以后的日子注定要和数字纠缠。一个个数字,就是一张张帐单,尖锐地扎在他年近花甲精疲力尽的心脏上面。
只有家是唯一的港湾。
每天下午六点半爬完这五层楼梯,老牛的心就静了下来,感觉象从地狱爬上了天堂。
屋里飘着饭香。老伴和老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儿子的屋门却也开着,轻轻推开门,只见儿子正坐在电脑前忙活着。
“怎么今儿就回来了?”
“回来上网,看看那边有回信儿没。”
“上网,这玩意儿倒也怪先进的,能跟国外直接联系。”老牛凑近瞅了瞅满眼外文字母的电脑屏幕。
“怎么,爸,我给您也教一下?”儿子面有得意色。
这时那边老伴却不满意了,“咦,这爷俩还聊上了。快过来吃饭,提起吃饭,啥事不干。”
老牛觉得这辈子算的上成功的事情就是这个家了。老伴前些日子退了休,就把乡下的老母亲接了过来,老太太今年都八十了,可身体倍儿好,眼不花,耳不聋,还成天没事在屋里东擦西抹要张罗着做点家务活儿呢。儿子更是宝贝蛋子。老牛三十好几才有了这个儿子,从小寄托了莫大希望,孩子也争气,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研究生,就这还不满足,还准备考出国留学。这不,成天从学校回来上他那什么电脑网跟国外联系哩。
为儿子出国的事,老牛倒还真替他托过人——老张。老张是老牛认识的人里面唯一在国外的,那是他当兵时候的战友,也是他的铁哥们,说起来文革武斗时老牛还救过老张一条命。后来老张去了美国,俩人就失去了联系。可前些日子老张突然又回国了一趟,还专门来看望了这几十年前的老哥们,临走时一个劲儿说如果有什么帮忙的事尽管开口。老牛说自己也就没什么蹦达的了,就是孩子想出国,看能不能在那边联系一下?那边当然满口答应。不过儿子下来倒还不太领这个情,说这事儿主要靠成绩,只要分高,自己就能联系到学校。老牛说小伙子你别这么说,那外国字典里难道就没有“后门”这个词儿?
说不定什么时候呀,你张叔一个电话过来,就让你收拾铺盖卷去美国报到呢。儿子哈哈大笑,说那咱就先收拾好铺盖卷成天等着吧。
你还别说,就在一家人刚吃完饭的当儿,电话铃响了。
老牛拿起话筒,“喂,谁呀?”
“牛哥呀,我是你张兄弟呀。”
老牛腰杆子蹭的一下子笔直起来,忙朝儿子打手势让附耳过来。
果不其然,那边传来老张喜气洋洋的声音:“牛哥呀,我有大大的好消息向你汇报!”
“怎么,孩子出国的事儿有着落了?”老牛声音都颤颤的。
“不是那个,是比那还大的喜讯!告诉你吧,我在这边给你那罐头厂找着了二百五十万美圆投资!”
“啊?”老牛一下子给楞住了。
原来,老张回来的时候也问起过厂子的事情,还说打算从国外引些资金过来,算是给国家做点贡献也给朋友帮忙,老牛倒没把这茬放在心上。可现在听这话,难道还真从国外弄了些钱来?
“牛哥啊,这回真是运气好,碰到俩美国老共产党员,想在国内找个项目把这辈子攒的钱投过去,算是了结一个做善事的心愿。”那边进一步阐述道。
“不会吧,老外是真傻还是想学雷峰?”老牛小声嘀咕。
“咳,牛哥,你这就不明白了,外国人有时候就爱弄这事儿。再说,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这么着,你那有传真没,我把资料和意向书现在就给你传过去。”
“我家里没有传真机呀。”
这时小牛却突然插了话,“爸,问张叔旁边方便上网不,让他扫描后发我信箱里来。”
老牛茫然地看着儿子,没明白什么意思。
小牛伸手接过电话,“喂,张叔,您好,我是小牛,您那边如果能上网的话,可以给我伊妹儿过来。”
那边想来是给了肯定的答复,只见小牛得意地挂断电话,朝他屋子的电脑走过去。老牛,老伴,还有老太太,三个人就勾着脖子朝那房子看。一会儿,只听见一阵磁拉磁拉的打印机声,小牛手上捧着一叠资料过来了,只见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牛哥,事情万无一失,我和美商一周后携资金去你厂,请做好相应准备。”
说实话,那晚老牛失眠了,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想着那二百五十万美圆,想得辗转反侧,想得撕心裂肺。二百五十万美圆,就是二千多万元人民币,二后面七个零!有了这笔钱,可以建个新生产线,开发产品,拓展营销,更重要的是,再也不用为月末那几万元开销发愁了。
啊,真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美国共产党呀!这夜老牛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瞪瞪合上眼,却分明在梦里又见到了那个二后面跟了很多零的数字……
次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老牛拿着那叠资料精神抖擞地步入了办公楼。自己办公室门口已经等候了几个老头老太,老牛一看架势就明白,又是退休人员代表来请愿来了。“恩,今天是这样,大家先回去,我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议,罐头厂所有的问题,马上就要解决了!”老牛大手一挥,并且瞬间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很象某个伟人或者至少将军的架势。
会议开了整整一天,详细通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安排了下一步的接待和相应准备工作。后据参会的同志反映,这是罐头厂历史上最热烈最团结最成功的一次盛会。并且,当下午代表们步出会场的时候,发现门口已经等待了一大群焦急的职工。也就是在那晚,截止到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全厂已经传遍了一个消息:牛厂长在他儿子的帮助下通过电脑网络给厂里引回来二百五十万美圆资金!
以后的事情无比顺利。一周后老张陪着美国共产党员如期而至,程序性的考察了罐头厂后,双方签署了合资协议,二百五十万美圆划到了罐头厂的帐号上。据说在这个过程中牛厂长还闹了点笑话,一次是签字时他也许是太激动了,竟然手直发抖,签的字歪歪斜斜跟小学生写的一样。另一次更离谱,那是外方资金到位那天,他非要亲自去银行,连问了人家营业员小姐三遍:“钱真的到了,现在就是我们的了?”一直问到那小姑娘不耐烦的说:“您要实在不信呀就去填张支票,我给您取点现钱行不?”
一切都是真的。钱真的到了。罐头厂沉浸在莺歌燕舞中。
在一个被精心挑选的日子里,罐头厂合资新生产线开工奠基仪式隆重举行。尤其让人高兴的是,市长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参加剪彩仪式。
这无疑是牛厂长一生中最光彩的时光,他兴奋地甚至在市长问他关于引资过程问题的时候都没听清楚,还是旁边的秘书小马及时回答道:“是我们牛厂长通过国际互联网络和外商联系上的。”市长显然吃了一惊,注视了这个土里土气的老工人几秒钟,然后转身对随行人员深有感触地说:“一个老国有企业,在知识经济时代走在了前面,的确是很大的成绩,为国企脱困任务闯出了一条新路啊。”
市长在说完这句高屋建瓴的指示之后匆匆而去。——他可能没有想到,就是这句话,开始了牛厂长英雄时代的到来。
牛厂长是在次日下午看到晚报的,他这两天太忙了,连看报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小马急匆匆的过来把报纸塞给他,然后老牛就看到晚报头版硕大的套红标题:《国企改革创举,电子商务奇迹——罐头厂通过国际互联网引资记实》。
老牛花了足足一个钟头共计三遍地阅读了这个传奇故事:一个老国有企业里,有一个已经五十八岁的老厂长,他学历不高,原来只上过初中,但是面对企业的困难局面,他深深感到只有靠知识靠信息才能在这个时代挽救工厂,于是他开始了漫长的学习和探索过程。他向青年工人学习,也向自己的孩子学习,最后他终于掌握了电脑网络这个现代武器,成了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又经过长时间坚持不懈的努力,他成功地为企业找到了很多客户,还引进了一大笔资金……
老牛看报纸时候的表情和心情不得而知,但是很快小马被叫到办公室。
“这是怎么出来的?”老牛几乎气急败坏地问。
“昨天市长走后记者要采访你,你不是忙的叫我招呼吗,我也给人家说不出来什么,人家简单问了几句就回去写稿子了,今天就看到这个。”小马惶然地站在那里回答。
“噢——”牛厂长呆坐在那里,似乎一时还缓不过来神。
“是这,你去看看厂里总共订了几份晚报,都给我拿到这儿来,一份也别少。”老牛最后命令道。
一会儿一堆晚报就放在了桌子上,每一张上面都有老牛站在市长旁边憨厚的笑容。老牛呆呆看着自己的照片,好象又回到了昨天的时光。他想起来自己昨天剪完彩奠完基之后就一直留在工地上指挥施工,对,一直在工地。那是他的岗位,他是这里的厂长,带领大家干活的,这不象市长,市长只是来剪个彩讲两句话就走的,老牛不爱讲话,也不会讲话。——可是报纸上,怎么就那么多天花乱坠的言论呢?——哎,老牛记起来了,昨天自己其实就对这事发表了一句评论,那还是晚上洗了要睡时老伴问他感想的时候,当时他想了半天,才感出来一句想:“我还真没想到,没到六十岁就提前闭经了。”
老牛没有想到他提前结束了数字的梦魇生活,也没有想到他突然上报纸成了新闻人物。而后面超出想象的事情接踵而来。
在晚报通讯出来的第三天,有几个陌生人来到了罐头厂厂长办公室。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小马问。
“我们是省数据局和电信局公众信息网的,找你们牛总商量网站的事情。”
“哦,对不起,我们厂长很忙,要是和生产有关的事情,我可以带你们去工地——”
“既然这样就不打扰牛总了,是这样,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取点资料,领导让我们给你们厂做个网站。”
“网站——”小马茫然地站在那里犹豫着,然后又喃喃地说,“这个……贵吗?”
“哦,我们是全免费的,你们只需要提供一些图片资料就可以了,做好之后我们会把一些技术密码什么的告诉你们,你们牛总是行家,他可以自己再修改。”
小马的确不知道网站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个事情倒也不必再向厂长汇报,因为厂长早就指示过:只要不花钱的事,你们能做主就做主吧。
小马是两天以后接到数据局那边传真的,上面是一些英文单词和数字密码之类的东西。小马在送那传真的时候一直好奇地盯着厂长看,因为那时他心里真的不知道厂长到底懂不懂电脑,不过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些英文单词厂长一个都不认识。
小马的好奇其实没有解除,因为老牛平静地接过传真,仔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把那纸折叠的整整齐齐地装进了包里。
“这是怎么回事?”老牛把那张纸递给儿子。
“噢,那是人家给你们厂做了一个网站,哈哈,webmaster ,也就是站长,还是你呢!人家把站长信箱密码也给你了。”
“网站?建在哪里的?电信局?”
“不是,网站是虚拟的。哎,真是有意思,现在您还成了电子商务专家了!”
老牛注视着儿子略带嘲讽的笑脸,喃喃地说:“其他专家都是假的,我肯定是罐头专家。什么虚拟网站,罐头不管是内容物还是水,都是实实在在的。”
“对了,这么着吧,反正以后这类事情你替我应付好了。”老牛想了想又对儿子说。
“那没问题,反正隔着计算机没人知道你是——”小牛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大笑不止。
老牛看着儿子,一脸茫然。
老牛是罐头专家,不是什么网络电脑专家,所以这几天他一直工地上,想着早点把新生产线建好,带领大家做更多更好的罐头。至于报纸或者电脑的事,但愿就这样过去吧。——可是,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几天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老牛站在初显轮廓的新厂房工地上,心情舒畅。这几天全厂职工斗志昂扬,团结一致,工程进度大大超前,老牛怎么能不喜笑颜开呢。毕竟,自己在罐头厂呆了三十多年,这里就是家,就是父母,就是孩子啊。那时小马却领着几个陌生人来到了工地,原来是省报的记者,老牛说这事你们跟小马谈谈吧,现在这边施工很紧张。来人说,这是省上领导特别指示让来的,现在需要挖掘和树立一些新的优秀企业家典型,我们刚才已经在办公室那边详细地了解了您的事迹,现在过来是要拍个题图照片,还有您最好概括性地讲几句话,算是我们的新闻标题吧。老牛说,这不行,我这人这辈子就是讲不了话,光会干活。记者笑了,说真不愧是实干家,要不您说一句话也行呀。说话的时候旁边的摄影记者已经拿出家伙对准老牛准备工作了,看到记者手中那火箭炮一样的相机,牛厂长心里突然莫名地激动起来,啊,我老牛在罐头厂呆了半辈子,也算是没有白干呀。看着工地上忙忙碌碌的工人,不会讲话的老牛同志突然下意识地低声吟出了许多年前背的滚瓜烂熟的一句伟人语录:“只要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我们的事业就会一往无前,无往不胜!”
老牛后来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就想起来了一句毛主席语录,他觉得挺后悔的,毕竟那太滑稽了,当着记者的面,怎么就来了那一套,哎,自己可能太紧张了吧,真的,咱老牛不是那块料。
然而——
两天以后,省报隆重推出了罐头厂引资事件专版讨论,众多学者官员和企业工作者分别从信息时代知识经济国企改革对外经贸等诸多角度对“罐头厂现象”进行了详尽的理论和实践分析,表达了对这一经济现象社会现象的高度欣喜和对勇敢探索者的崇高敬意。而整个版面最闪光的地方——据读者反映——却是题图那张特写照片:老牛睿智的目光眺望不远处朝阳中的工地,整张照片配以由抽象电脑网络图构成的背景图,旁边是硕大的“老牛语录”:只要全心全意依靠现代科技,我们的事业就会一“网”无前,无“网”不胜。
报纸编者案中说,“好一个一‘网’无前,无‘网’不胜!这是我们走向信息时代的最强音!”
随后,诸多中央新闻媒体纷纷转载和评论“罐头厂现象”,《计算机周刊》《互连网世界》等专业媒体更上大张旗鼓地宣告一个网络时代的到来,网上众多相关网站纷纷加入罐头厂的链结,也开始有无数计算机开始点击这个电子商务传奇故事——当然,这一点是小牛告诉老牛的,并且小牛还开玩笑说,爸你该给我发工资呀,我给你们厂当网站站长呢。
老牛那时却默默无声,沉默的象个英雄一样。
事实上,老牛真的成了一个英雄。他是属于这个时代的,那么典型,那么深刻,他的故事那么传奇,他的形象那么丰满。
老牛,牛厂长,成了著名企业家牛总,真正意义上的牛总,连罐头厂几十年的老工友都开始叫他牛总。
在这个过程里,老共产党员牛厂长却象什么事都没有似的,他还是穿着工作服,在工地上指挥工人干活。他把那些记者什么的都交给小马接待,自己什么都不说。只是有回在家吃过晚饭后,他给老伴苦笑着说:“我现在不怕数字了,但是又开始害怕报纸,害怕孩子那个电脑网。”
老牛又犯了一个知识性错误,他说他不怕数字,开始害怕电脑,其实电脑就是数字的。
“爸,快过来看,你当选中国首届十大数字英雄了!”老牛刚进门就被儿子叫到了电脑前。老牛默默地看着屏幕,上面是跳动的图标,还有一些人的照片,其中有自己的那张“伟人相”。“爸,这回您可在网上成了真正的大名人了,这个评选是面向全国的一个权威活动,是由电子商务四大家族《新潮网》《野虎》《9959》《芝麻开门》联合举行的,好多电视台报纸进行报道呢。”
老牛想了半天也没明白数字英雄是什么意思,又不好意思问儿子,末了只幽幽地问道,“选上了这个后面还有什么事吗?可千万别去参加颁奖大会什么的。”“颁奖那一套倒是没有,因为这活动的奖品是‘注意力’,也就是给你在网站多做宣传什么的,呵呵,这一套现在很流行,就是所谓注意力经济的内涵嘛。”小牛回答。
这话又让老牛琢磨了半天。什么是注意力经济?和前面宣传的知识经济信息经济有什么关系?老牛想不明白,他觉得怎么现在乱七八糟的,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经济。经济,不就是钱吗?
坚定认为经济就是钱的朴素唯物主义者老牛越来越陷入了一种认识论上的迷茫,并且真的对小牛那台电脑——那台使他成为数字英雄的电脑——产生了怀疑和恐慌。他曾经很长时间坐在小牛的房子里注视那台电脑,试图发现其中的秘密,却终于一无所得。并且显然他对这个机器的迷惑不是独一无二的,至少他还发现了一个同志,那就是老太太。
“小黑,这个东西到底是个啥?怎么现在你们成天回来就围着它转?”老太太问。
老牛那时还真给问住了,琢磨了半天才说,“这是个通信的机器。”
“是不是跟电话一样?那回国外过来电话不是转到它上面了吗?”
“哎,对了,妈,这就是个电话,新型电话。”老牛肯定地说。
老太太那时脸上露出赞叹的表情,“现在的人真是能啊,你腰里别的电话那一点小,这个电话又跟电视一样大。”
老牛也连连点头,“对,对,现在的人是能,啥都能,比五八五九年的人还能。”
老牛最后也没有弄清楚这个网络是咋回事。因为在他下决心虚心向儿子学习一些网络的奥妙的时候,儿子联系到学校出国了。当然,小牛临走的时候说出去以后还可以替老爸给罐头厂当网站站长,老牛却总觉得离的远了似乎不保险,于是他后来又招聘了一个大学生专门弄网站的事情。那孩子进来的时候对著名数字英雄牛建国总经理一脸崇拜,连称“牛老师”什么的,老牛说到单位还是别这么叫了,你就叫我牛厂长吧,我还是喜欢这个词儿。接收仪式的最后一个程序是:老牛从包里摸出当时那张写有网站和信箱密码的传真,象授旗一样郑重地交给了大学生。
小牛走了,网站的事也有别人在厂里干了,老牛松了一口气,他有晚若有所思地给老伴说:“咳,现在的事怎么弄都弄不明白。我看啊,还是安心等六十岁就彻底踏实了。”
总而言之,关于网络的事情算是真的过去了,小牛的电脑安静地躺在那个小房间的角落里,落寞地象后宫失宠的妃子一样。倒是还有个成天到晚闷在家里想找点家务活干的老太太有时候拿个抹布给它擦擦脸,并且老太太擦电脑的时候似乎仍然怀着一丝特殊的敬意。
当然,这种敬意纯粹是形式主义的,因为老太太永远也不会明白,就是这个巨大的新型电话,曾经让他的儿子牛小黑,当了一把数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