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塌的金字塔
二十几年来,没有被岁月无情的腐蚀掉,还能完整无缺的珍藏在大脑皮层之下的往事已经屈指数了,而我下面要讲述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我这二十几年,如果可以划分为死亡带和重生带的话,这个故事就是我死亡前所做的第一百件事,重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直到今天,一想起它,我还会激动不已。
大学毕业了。按常理,“理想的彼岸”已经到达了,“理想”也该由畅想阶段过渡到具体实施阶段了,而当我背起行囊,一脚迈出校园,挥挥手,洒洒泪,作别现在的和以前的菁菁校园时,我为之一颤。
在有人批评中国传统教育的种种弊端之际,我大概是拥护这种教育模式的极其少数的学生之一吧。不是因为我的接受能力和自学能力强,而是每一种考试只需动动笔尖,涂涂ABCD,而没有令人生畏的口语考试。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钻了空子,才得以侥幸的享受了高等的教育。小时侯,我一见到陌生人,特别是人多的场合,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的,让我浑身都不自在。这个不良习惯和我就象一对形影不离的“难兄难弟”,神不知鬼不觉的闯进了一座座学习的殿堂,我用尽一切办法小心翼翼的将这位“难兄”遮掩着,包裹着,生怕有一天不留神他溜达出来。
岁月和古埃及的劳工一样,不知疲劳,不间断的添砖加瓦,终于在我内心深处构筑了一座灰色的金字塔。尼罗河畔的法老们为求自己的遗体和尊严不被置于凡夫俗子的众目睽睽之下,而永存天地之间,钻进了自己造的金字塔内。几千年后,东方的我步其后尘,为维护某种自尊,也躲进了自己造的灰色的坟墓内。
然而,一脚踏进社会的大门槛,最难堪的事情就不得不赤裸裸的流露出来。我害怕极了,仿佛一个极爱面子的小男孩害怕裤子脱落露出屁股而被人哄笑。
我拎着一大堆准备齐全的相关证书,证明,挤进了人才市场。看到人头攒动的场面,我望而生畏。真不知道老祖宗们当时脑袋里装满了什麽,人确实创造了大量的财富,但也充斥了我们这个有限的空间,即使是相对狭小的人才市场,也显得如此拥挤不堪。我忐忑不安起来:如果问起话来,该如之何?会不会漏出马脚来?人这多(真该死!),紧张肯定会有的,那……也该紧随其后吧?挤来挤去,转来转去,想来想去,我冲了出来。
固若金汤的金字塔,可以遮风避雨,但也令人窒息。难怪胡夫永远不会复生了。
第二天,第三天……到了第十天,揣着不达目的,不吃饭,不喝水,不买回家的车票的旦旦誓言,我终于将一纸“推荐表”递到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面前。所幸的是来应聘的人不多,招聘经理的话不多。
两天后,我被通知去面试。
在去公司的路上,我若不是穿着外衣,紧咬牙关,心脏肯定会跳出来的。此时此刻,我怀念起不可能再有的不用嘴巴,只用脑子的美好的学生时代来。
推开公司的大门,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叫住了我。
“先生,您有事吗?”
“我,我,我是来应聘的。”一开口,两个多余的“我”就冒了出来。——“初”口不利。
“经理办公室在四楼,先生,您不用紧张。祝你好运。”紧张?是的,紧张。小姐的天真让我感到她非常的可爱。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祈祷了一会儿:老兄拜托,你千万别在关键时刻冒冒失失的钻出来。我敲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
“我——今个这天真热,真要命。”转移话题,是避开“难兄”的一大秘诀。
“先坐下,歇会儿。你……”
“我——坐车有点头晕。”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现在好些了。”我努力的咳了几声。
“你是应聘的吧。”
“是,是呀。”
“在进公司大门前你在想什麽?”办公桌后面的经理放下手里的笔,问我。
“除了心,心率比平时增加了十,十倍外,其余的一,一片空白。”的确如此。
“为什麽?”
“不管能否被贵公司录,录用,我必须坦诚的告诉你,我,我有点口吃……”既然“难兄”不顾及“难弟”,不如索性撕破包装纸,将其毫无保留的抖搂出来。没想到这竟是件很顺口的事。
经理似乎饶有兴趣。
“年轻人,诚实是很重要的,但信心也是不可缺少的。没关系,慢慢讲。这只是其中之一吗?”
“是,是的,还,还有就是,”我清楚的意识到我的命运就悬在两片嘴唇上,说下去一定要说下去,“对,对于我来说,这是个转折点。我希望能抓住这各机会,只是过度的紧张好象把自信淹没了。”
接着,我阐述了自己所学的专业,求职的意向以及对公司将来发展的构想。
经理始终面带微笑的看着,不厌其烦的听着,活象一位仁慈而有耐心的老祖母。
从公司走出来的时候,我好轻松。自己营造的金字塔瞬间被打的粉身碎骨,我重新坦然的站出来,沐浴着久违了一个世纪的阳光。这让人感到一种重获新生的喜悦。
“你的勇气感动了我。不是我给了你机会,而是你给了你自己机会。”这是经理在我被录用后告诉我的一句话。
一个人身上罩着的金字塔何止一座,两座。自己造的,别人给的;生活中的,事业上的……金字塔内没有空气,没有阳光。几千年后,胡夫变成了木乃伊。胡夫自己造的金字塔也被人掘开了。胡夫永远不能复生了。他是躺着进去的,而我们是站着走进去的。躺下去,你就会变成另外一具木乃伊;走出来你就会找到另外一个你。人生大抵如此。
多年以后,我总会忆起那座倒塌的金字塔,从废墟中拾起的每一片秦砖汉瓦,就象一盏海上的航灯,照亮着我远航中的每一个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