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
非隐士的心目中的隐士,是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这种人物,民间是不会知道的。...隐士家里也会有帮闲,说起来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换饭的时候,那是立刻就有帮闲的,这叫作"啃招牌边"。这一点,也颇为非隐士的人们所垢病,以为隐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则隐士之阔绰可想了。(隐士)
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幸福的。(隐士)
登仕,是噉(即啖)饭之道,归隐,也是噉饭之道。...帮闲们或开锣,或喝道,那是因为自己还不配"隐",所以只好揩一点"隐"油,其实也还不外乎噉饭之道。(隐士)
维持现状说是任何时候都有的,赞成者也不会少,然而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效,因为在实际上决定做不到。(从别字说开去)
脑子给古今各种马队践踏了一通之后,弄得乱七八糟,但蹄迹当然是有些存留的,这就是所谓"有所得"。这一种"有所得"当然不会清清楚楚,大概是似懂非懂的居多,所以自以为通文了,其实却没有通,自以为识字了,其实也没有识。自己本是胡涂的,写起文章来自然也胡涂,读者看起文章来,自然也不会倒明白。(人生识字胡涂始)
即使是孔夫子,缺点总也有的,在平时谁也不理会,本是可以原谅的。然而如果圣人之徒出来胡说一通,以为圣是这样,是那样,所以你也非这样不可的话,人们可就禁不住要笑起来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我在这里,并非主张文人应该傲慢,或不妨傲慢,只是说,文人不应该随和;而且文人也不会随和,会随和的,只有和事老。...他得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热烈地拥抱着所憎━━...因为要折断他的肋骨。(再论"文人相轻")
清客,还要有清客的本领的,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渔的《一家言》,袁枚的《随园诗话》,就不是每个帮闲都做得出来的。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
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从帮忙到扯淡)
有人说中国是"文字国",有些像,却还不充足,中国倒该说是最不看重文字的"文字游戏国"。(逃名)
这不只是文坛可怜,也是时代可怜,而且这可怜中,连"看热闹"的读者和论客都在内。凡有可怜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怜的时代。...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要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七论"文人相轻"━━两伤)
讲小道理,或没道理,而又不是长篇的,才可谓之小品。至于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谓之"短文",短当然不及长,寥寥几句,也说不尺森罗万象,然而它并不"小"。(杂谈小品文)
"珍本"并不就是"善本",有些是正因为它无聊,没有人要看,这才日就灭亡,少下去;因为少,所以"珍"起来。(杂谈小品文)
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眼光愈锐利,见识愈深广,选本固然愈准确,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杀了作者真相的居多,这才是一个"文人浩劫"。
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题未定草)
鼎在当时,一定是干干净净,金光灿烂的,换了术语来说,就是它并不"静穆",倒有些"热烈"。(题未定草)
若求君子,宽纵小人,自以为明察秋毫,而实则反助小人张目。(题未定草)
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但我要重申九年前的主张:不要再请愿!(题未定草)
【一九三六年】
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半夏小集)
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热风》题记)
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伪自由书》前记)
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死》)
鲁迅论创作:
于是乎就不免发生阿Q可要做革命党的问题了。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阿Q正传》的成因)
我的一切小说中,指明着某处的却少得很。中国人几乎都是爱护家乡,奚落别处的大英雄,阿Q也很有这脾气。那时我想,假如做一篇暴露小说,指定事情出在某处的罢,那么,某处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处人却无异隔岸观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齿,一班人飘飘然,不但作品的意义和作用完全失掉了,还要由此生出无聊的枝节来,大家争一通闲气...为了医病,方子上开人参,吃法不好,倒落得满身浮肿,用萝卜来解,这才恢复了先前一样的瘦,人参白买了,还空空的折贴了萝卜子。
我的方法是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
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对于他的憎恶和鄙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阿Q正传的成因)
愿使偏爱我的文字的主顾得到一点欢喜,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到一点呕吐,━━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大度,那些东西因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写在《坟》后面)
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真不知要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是我的真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我一个人也行。(写在《坟》后面)
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写在《坟》后面)
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的袭用。(伪自由书后记)
一定要到得"不幸而言中",这才大家默默无言,然而为时已晚,是彼此都大可悲哀的。我宁可如邵洵美辈的《人言》之所说:"意气多于议论,捏造多于实证。"(且介亭杂文二集序言)
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以测将来,洞若观火!(《守常全集》题记)
《世说》这一部书,差不多就可以看成做一部名士底教科书。(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大概人生现在底缺陷,中国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就要发生"怎样补救这缺点"的问题,或者免不了要烦闷,要改良,事情就麻烦了。而中国人不大喜欢麻烦和烦闷,现在倘在小说里叙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读者感着不快。所以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底问题。(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孤独的精神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这个与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