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和会话
工人薪金纠纷,社会舆论呼吁劳资双方「对话」。二十年来,「对话」(Dialogue)是另一个滥用的外国名词,没有几多场「对话」成功,因为在这个社会,在对话之前,许多人还学不好基本的「会话」(Conversation)。会话,就是普通的交谈,香港人不太懂得会话,首先是没有聆听的耐性。一个在说话,另一个在不当的时候插嘴,扫了这个人的话兴,气氛一下子僵断下来。为什么没有聆听的雅兴?泰半因为说话的人索然无味。
许多人说话不离一个「我」字,「我」跟老板的恩怨,「我」跟同事的纠纷,全世界都误解了我,满腔委曲,只找一个人来吐泄。许多人都有过这等不快的经验:对面这位说话人,我我我我我,说话像自动机关枪,关于「我」的长篇故事,由女娲炼石补青天开始,讲到五十万人大**董建华下台,上下五千年寃缠祸结,纵横八万里地惨天愁,其间又炉灶另起、枝蔓横生,不断出现不相干的人事情节,几百个人物全属混蛋,只有「我」这个主角是义薄云天的忠勇,几百万字尽皆一面倒的版本(One-sided Story),你在频频看表,他装作看不见,坐在他对面有如钉牀针毡。有时讲话的人懂得体贴,学会了精简,又轮到聆听的那位不断响起手机:「喂,我开紧会,等阵我再打给你。」言者一腔衷情,她关上电话,说一声对不起,请继续下去吧,悲哀的气势就此打断了,怎样寻回那根小孩没娘的线头再说端详?
中国社会尊卑分明,似乎从来没有过地位平等的会话。有谕示、申令、责成,也有许多领导人的指示和老板Memo里的Instruction,真正的会话,只有赤壁赋里苏东坡和他的无名朋友月夜泛舟的一段,这是千古不朽的Conversation。不然就是在渔夫和樵子这个层次:「千古兴亡,都化作渔樵闲话」、「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中国人的会话,要在远离权力磁场的时候才有一点萌芽。英文反而有This conversation is getting dull的讲法,因为会话也可以成家,叫Conversationalist。做一个优良的会话家,可以成为全世界的朋友,得到的报酬,是全世界都是你的朋友。对话?对话要讲宽容和理性,如果嫌太深奥,不如先学好会话再说,包括有点out的英语会话灵格风。
陶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