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柏杨先生逝世。柏杨的影响力巨大,柏杨是一位多产的作家,却以一册《丑陋的中国人》风行二十年,还有英译本行销国际。研究中国人口质素的问题,鲁迅、林语堂、胡适等早有论述,但又以柏杨引起的回响最大,因为柏杨比鲁迅和林语堂更为深刻。柏杨的白话文功夫比鲁迅高超,《丑陋的中国人》对中华民族的许多共性,脍炙人口,因为读柏杨这本名著,永远都不过时:「中国人是天下最容易膨胀的民族,因为『器小易盈』,见识太少,心胸太窄,稍微有一点气候,就认为天地虽大,已装他不下。」「中国人打一架,可是三百年的仇恨。没有包容的性格,如此般狭窄的心胸,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卑,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傲,独独没有自尊。自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一团狗屎,和权势走得越近,脸上的笑容越多,变成了一种人格分裂的奇异动物。」记者访问柏杨:「你认为那个民族对全人类的贡献最大?」柏杨说:「我认为是安格罗撒克逊。第一,他们创立了议会政治制度,使司法走上清明。凡英国的属地独立之后,都用英国的法治,你说,这个民族是不是有贡献?我们中华民族在五百年来,贡献甚么?」柏杨之心直口快,不知含蓄,自然刺痛了很多中国人的脆弱心灵,指柏杨「诋毁」同类。不错,柏杨所说的「丑陋的中国人」,如果指十三亿之中的每一个,未必完全精确,因为在六十年代的中国大陆,也有一些优秀的中国人如林昭和遇罗克敢讲真话,坚持了人性的尊严。上一代的中国人也有很优秀的品种:画家傅抱石、丰子恺,知识分子陈寅恪,还有在柏杨蒙寃下狱时挺身营救的物理学家孙观汉,也数之不尽,即使今日的海外,也有一位中国女留学生王千源,在愤青的疯狂攻击之下维持独立思考。王千源小姐就不是丑陋的中国人,一大堆面目狰狞、向王小姐发出追杀令的中国愤青才是。柏杨和胡适等拥有国际视野的知识分子,也一样是很优秀的中国人。柏杨指的是一种民族的共相,归纳为「脏、乱、吵」三大令人厌恶的生活特征,源自二千年秦始皇以来形成帝皇奴臣的「文化酱缸」,令中国人的思维停滞而酸腐。令中国政府也论断「中国人民的教育素质差,不适宜像西方一样搞议会民主」,很奇异地也与柏杨相同。骂柏杨诋毁中国人的人,敢不敢骂统治着他们的主人。柏杨说:「最大的丑陋,是不知道自己的丑陋」,可以为柏杨的中国人研究的终极结论。
柏杨的论点,永远都那么In,那么潮,令人深有啓发。柏杨说:「美国有甚么,中国立刻也有甚么。你有宪法,我也有宪法,但中国的宪法像戏院门口的海报,谁上一次台,就变一次宪法,那又如何使人相信宪法?淮河之南的橘子,拿到淮河之北,就成了枳子。中国的文化就是淮河之北的文化,逾淮而枳,好像是一个美国苹果,只要搬到中国,就立刻变成了干屎橛,酱缸的侵蚀力很强。」这是一种基因。何止是苹果和橘子,互联网也一样。美国人发明的互联网,本来应该用于文化和知识的交流,用于建立一个中国人自己也懂得用嘴巴说的「和谐世界」。但中国留学生王千源只因为在海外有一点点不同于民族主义情绪的个人意见,针对一个弱质女孩,她的同胞用互联网来散播追杀令,把她的照片、地址、个人资料在网络散发,暴徒在王千源在青岛的家居泼粪。高科技传来中国形成心灵的闭塞,令中国人自我加强仇恨,柏杨先生的真知灼见,真是精确无匹。柏杨是一个医生,他看出了其中的病态基因:「这就是中国文化的问题──酱缸可以消灭智商。至于酱缸如何形成?可能是受儒家思想影响所致。儒家思想自从定于一尊之后,经过一百多年,到了东汉,成了一个模式,学生只可以围绕着老师所说的话团团转。到了明王朝、清王朝,如果官方规定用朱熹的话解释,就绝不可用王阳明的话解释,根本不允许知识分子思考,他们已经完全替你思考好了,时间一久,知识分子的思考能力衰退。没有思考能力,也没有想像能力,没有想像能力,也没有鉴赏能力。」柏杨一直生活在台湾,此一心得,有值得补充之处:马克思、列宁、毛zz东说过的话,也不准任何人来质疑,后来才有邓小平号称的所谓「解放思想」。相对于毛zz东的中国,邓小平是敢于挑战质疑的唯一人。「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这种话在西方,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普通常识,不值一论,但在一九七八年的中国大陆,效应却有如山崩地陷。举国都口瞪目呆儍了眼,然后又展开了「到底该姓资还是姓社」的大争论。以秦始皇为尊,以朱姓的明朝家族为大,后来又以满清异族为首,然后又以列宁和史达林的苏俄为师。用柏杨的话来评析:这个酱缸阻碍了一个民族的思考力鉴赏力,还有基本的判断力,在此一漫长过程中,中国的「知识分子」在一团酱里一起腌泡,成为今日的奇怪局面。
由于柏杨所说的「酱缸效应」,中国无法产生民主,今天正是「五四运动」的纪念日,「五四」提出的口号正是民主。相当诡异的却是:观之今日大陆愤青追杀王千源、围攻家乐福,一发不可收拾的狂躁情绪,中国人自己证明了不可以、也没有资格可以享受西方的民主,反过来,还要一个「du/c」的中共,来劝喻要「理性爱国」,今天的中国,以「爱国」建立新的言论独裁,而且这一次不由毛zz东来发动红x兵,而基本上是自发。仇恨和偏狭,取代了宽容和理性,如此国家一旦「民主」了,王千源的家马上会被烧掉,她的父母会被暴民打死,王千源一旦回国,有很大的机会被凌迟碎割,其肉卖至十文钱一小片,像明末名将袁崇焕的结局。这样下去,如何收拾?这是中国执政者的事,不在本文探讨范围。柏杨的论述,也不是没有缺陷:譬如他由此而否定中国语文,不但主张简体,中文还要拉丁化,用 ABCD来拼写,这一点没有甚么道理。中国的唐诗、宋词、昆曲,都是知识分子优美的艺术品,与丑陋的帝王与奴民无缘,而且越南、古巴也使用拉丁字母,却不见得自由和文明。柏杨言词直率,他的缺点是身为中国人,竟然说了几十年的真话,因此他的文字有时未免像高举起的十字架,引起吸血僵尸的咆哮哀嚎。因为他活在一个苦难的时代,因言论而获罪重囚,是一个从地狱走过来的勇者,柏杨对于许多他看不惯的事,有时未免太上心,这一点似乎没有必要。「好的孩子学不坏,坏的孩子教不好」,柏杨先生的情感太澎湃了,似乎欠缺一点洞明的冷静,何况从佛家的角度,一个民族的思想和行为,是他自愿选择的一种共业。例如,香港人最近也在拥抱着一种共业:在互联网「香港讨论区」,香港的中国愤青,也发起了向香港大学的异见女学生陈巧文的奸杀令,香港特区政府的警方,听任不管。中国人丑不丑陋?香港人在五十万人大游行的时候,秩序井然,人人互敬互助,没有暴力,那时候一点也不丑陋。酱缸效应长久发酵,以后很难说。中国式的酱缸行为,在一所装修过的戏院,不必换电影海报,是同一片上映。柏杨先生是一位跨世纪的中国作家,他的离开,连时机都如此完美,他是一位对世界文明有卓越的警世贡献的人,中国的酱缸,奇异地保存了柏杨作品主题永不过时的新鲜感。时间将会证明他的伟大和不朽。
陶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