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的焖罐子车厢里一片沉默,士兵们疲倦地坐在昏暗中。整日的急行军把大伙儿累得够呛。
8月20日,51师接到了国民政府军委会的急令。全军立即开拔,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宝鸡,然后全体上火车。
由于保守军事行动机密的关系,连队的士兵们并不清楚自己将奔赴哪条战线。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知道这回自己的敌手该是谁。
萧剑扬身子斜倚在车厢壁上,望着挂在车厢中央的一盏马灯出神。他真希望这列车一直朝东北方开去,他真想明天就能打回那片浸透了鲜血的黑土地。
萧剑扬的祖辈,当年由山东去“闯关东”,最后在吉林的濛江一带落下脚来。那里是长白山的西麓、松花江的上游,山高林密,物产丰富。老萧家世代以打猎、采药为生,传下了一副好眼力和一手好枪法。
他爹萧子林,更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打飞龙专打头,打紫貂则是“对眼穿”。
当时的东北,把枪使得好的人称作“*炮”,比如“张炮”、“王炮”。而濛江当地人则把萧子林尊称为“萧头炮”。后来这个称呼叫得久了,“萧子林”这个本名倒不太提起了。
由于不堪官府、大户的压榨,在民国十七年的一个秋夜,萧子林带着一帮子弟兄攻破了双山屯大户张进仁的院子。带着夺来的5条汉阳造、三条辽十三年式,他率众进长白山起了绺子,报号“枪林山”。
萧子林的队伍不扰民,专砸“响窑”,因此深得百姓的拥戴,四乡里来投奔的不少。几年下来,这“枪林山”成了长白山两麓叫得响的一股绺子。
“9.18”之后,有个叫田康南的人找到了萧子林。此人的真实身份是日本关东军少佐,真名叫花田康男,是个中国通,专门负责说降吉林地区的胡子,好让他们为日本占领当局效命。
听完花田康男的一番说辞,萧子林想了想,然后说:行啊,跟日本人走,倒是条不错的道儿。可俺这队伍太*蛋了,要衣没衣、要枪没枪。这要让日本人瞅见了,还不得把俺这张脸丢尽了?
花田康男大喜,连声道:这好办!
半个月后,花田康男再次登门,随身带来了一批军衣、30支“三八大盖”、5箱子弹、200枚91式手榴弹,还有一挺歪把子。
萧子林瞅瞅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点点头,随后一挥手,他的两名护兵一下扑上来,把来客绑了个结实。
花田康男这才明白:自己着了“萧头炮”的道。
在把这日本人押出去之前,萧子林只说了一句话:
没错,老子是胡子,可老子是中国的胡子!
(小注:飞龙——东北的一种珍禽,上国宴的。很好吃,但很不好打,打头就更难了。但打头就可以不伤到它身上的肉,这样猎获的飞龙更美味。
“对眼穿”——紫貂毛皮珍贵,好猎手会尽量让子弹从紫貂的一个眼睛射进、从另一个眼睛穿出,这样一来,得到的貂皮上就不会留下枪眼。(声明:俺可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啊!反对滥猎!)
响窑——指有钱人家的庄院。
绺子、胡子——有人叫他们“土匪”,有人称他们“绿林好汉”。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反政府武装”。)
军列车厢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打断了萧剑扬的追忆。他蜷起身子,把帽檐拉低。睡意如长白山的林雾一般升腾而起,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的全身。
经过三昼夜的奔驰,51师的军列终于抵达了它的目的地。
士兵们跳下车来,迅速地在站台上列队集合。几个小时前列车经过苏州,停留了两个小时。设在当地的军需补给站给全师上下换发了新装备。此刻抬眼望去,站台上满是头戴德式M35头盔的人群。
借着车站昏黄的灯光,萧剑扬瞅了一眼站台上伫立着的水泥站牌。灰色的站牌上,写着两个黑色大字——“安亭”。
安亭,上海的西门。经由这里,萧剑扬和他的弟兄们踏入了一场空前的会战。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前11天,1937年8月13日,驻守闸北的上海保安总团,与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在八字桥交火。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前1天,日本上海派遣军第11师团由上海北面的狮子林、川沙口一线登陆,以主力直扑罗店。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当天,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1师正在罗店一带与日军苦战。
萧剑扬所在部队即将奔赴的战场,正是这个叫做罗店的地方。不久之后,这座江南古镇有了另外一个名字——“血肉磨房”。
到达罗店之后,萧剑扬所在的305团被配置在镇子的外围。部队一到指定地域,立即着手开挖战壕。
萧剑扬弯着腰用力地挖着。这里的天气他非常不适应:空气潮湿,又热又闷,稍微用点儿力气,汗水就象初春开冻的山泉一样,迅速流满了全身。
土质倒很松软,挖起还算省劲儿。但没挖了几尺,泥土中就有水渗出来。很快,未完工的战壕底部就成了一片稀泥塘。
腰酸腿胀的时候,他直起身子,活动活动。汗水灌进了眼眶,涩拉拉的。他用袖口抹了把眼睛,然后向四下里眺望了一会儿。
周围的环境让他感到陌生:绿色的原野是平平荡荡的一大块儿,连一丝起伏都没有。天就象个青釉大瓷碗,严丝合缝地倒扣下来。
对于打小就长在山里的萧剑扬来说,大山跟林海就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和依靠。而如今这里甭说是山了,就连土包都没一个。
他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从偏东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时紧时疏的枪炮声。兄弟部队正在跟鬼子交火。
“明天大概就要轮到俺们了吧?”
他看了看架在一旁的中正步枪。三尺多长的枪身在湿热的空气中显得自如而冷静。
他心底感到踏实了些,便又弯下腰用力挖了起来。
黄昏的时候,师部传来了命令:各营招集一批自愿报名的士兵,组成“奋勇队”,准备对当面的日军发起夜袭。
师长王耀武使这一手是有两个目的:一是煞煞日本人的气焰,二是在正式交战前摸一下对手的底儿。
萧剑扬跑到连长那儿,也要报名。连长一看是他,摇摇头——你个新兵蛋子,又没有实战经验,一边待着去!
萧剑扬不服气:
“俺可跟俺爹打过鬼子啊!”
“你们那是在山里转圈圈儿、放冷枪。现在是正规战,不一样!”
萧剑扬不肯作罢,赖在那儿跟连长蘑菇。连长火了,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
“吵吵个甚?”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带着陕西腔的呵斥。暮色中走来了一小队人,走在前面的上校个头很高,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是团长张灵甫来前沿巡查。
听完连长的禀报,张灵甫觉得这后生有点儿意思。
1926年秋,作为北伐军的一名排长,张灵甫率全排夜袭了孙传芳所部驻守的回马岭。从那时起,干了这么多年拼枪子的营生,他这还是头回听说一个新兵争着要往奋勇队里进。
不过他还是干脆地挥了挥手:
“等你打过几仗再说,现在少废话!”
萧剑扬默默站在那儿,脸上红彤彤的,不知是不是让晚霞烧的。
也许是什么触动了张灵甫,他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
几仗下来你小子要是还活着,等到再组织奋勇队,我亲自带你上!
(小注:那个时代所称的“奋勇队”,就是我们常说的“敢死队”。)
奋勇队组好了,一共二十四人。
营长下令:各连安排部分士兵在战壕里警戒,其余官兵整队集合,给奋勇队的弟兄们壮行。
天完全黑下来了。全营的队列前,站着二十四条高高低低的身影。营长走上前去,挨个儿跟这些弟兄握手。他的手握得很慢、很用力。
营长的身旁跟着名卫兵,手里拎着一盏马灯。马灯上蒙着一小块儿黑布,只露一条缝隙——这是为了不让灯光过分明亮,以免暴露目标。
这半明半暗的灯光,逐一流淌过二十四张普普通通的脸。这些脸显得朴素而平静,好象他们将要去干的不过是一桩日常的农活儿。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头好象有什么东西梗住了。
“敬礼!”
营长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号令。
在队列中,萧剑扬行了一个他入伍以来最标准的军礼。
二十四个人“刷”地回了个礼,然后整齐地向右转,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天亮了,但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
大概是被夜里的突袭打乱了部署,天亮之后日军迟迟没有动静。
萧剑扬趴在战壕里,一面观察着远处的情况,一面咽着嘴里的饼干。这饼干是上海市区的一些商号送来的慰问品。
今天早上没有热饭——炊事班在弄早饭的时候,不小心漏出了烟,日本人的山炮马上就打过来了。鬼子的炮打得很准,两炮试射之后,第三炮就直接命中了目标。炊事班的大锅和半个班的弟兄就这样完了。
萧剑扬吃着吃着,突然发现东面偏南的天幕下,蓦地出现了六个小黑点儿。很快,这些小点儿就变大了,空气中传来了低沉的轰鸣声。
“敌机!注意隐蔽!”连长的嗓子扯起来了。
萧剑扬没怎么见过这玩意儿,很感兴趣——在东北,日本人可舍不得用轰炸机来对付山里的小股义勇军。
他一边把身子伏低,一边仰脸盯着这些家伙。飞机眨眼间就到了头顶,机翼下的膏药饼子在晨光里显得血红血红。
投弹了。萧剑扬一下子觉得自己好象掉到了一面大鼓的鼓面上。“狗日的!”他心里暗骂了一声。
等敌机飞远之后,他抬起头使劲儿晃了晃。满头满脸的土,耳朵象有两团马蜂炸了窝,嗡嗡乱响。
他抬眼向远处观瞧,一个新的现象吸引了他的视线:还是在东面偏南的天空下,这会儿出现了一个小圆点儿。他瞧了一会儿,认为那应该不是飞机,因为它就象贴在半空中似的,一动不动。
还没等萧剑扬搞清楚那小圆点儿是个啥玩意儿,鬼子的炮弹就盖了过来。
在长白山跟日本人打交道的那些年,萧剑扬对小鬼子的掷弹筒倒是很熟悉。那家伙声音贼尖贼尖的,准头很足,可杀伤力有限。比这再大点儿的,也就是日本人的六零小钢炮他见识过几次。
今天这阵势可大不相同。炮弹激起的大大小小的烟团,顷刻间将战壕吞没了。别说是头回上战场的萧剑扬,就连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兵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连长把头埋得很低,聚精会神地分辨着炮弹的呼啸声。除了迫击炮、山炮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出了一种陌生的炮弹声。这种炮弹爆炸后发出的威力,超过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弹种。
炮击越来越密、越来越准。萧剑扬紧紧地贴在战壕的侧避上。炮弹爆炸时溅起的土块儿,连续不断地砸在头顶的钢盔上。逼人的气浪持续地在耳中汹涌,同时撞击着胸口。他觉着喘不上气来。
战壕两壁上原本就很松软的湿土,此刻好象是被融化了,纷纷塌落。
萧剑扬小时侯见过山火:一座叫棒子岭的陡峭山峰,漫山的林子都起了火,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
而此刻,他好象觉着,那座着火的山峰一下子倒了下来,死死地压在整条战壕上。
他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
会不会还没等开上一枪,俺这条小命就废了?
炮击结束的时候,萧剑扬的身子已经被土埋住了大半。旁边一个还活着的弟兄费力地把他拽了出来。
他靠在塌得差不多了的战壕壁上,没有动弹。他觉得自己好象掉进了一个雪窝子,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却悄无声息。身子里象灌进了一缸子掺了冰块儿的烧酒,忽热忽冷。
不知是谁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接着又是一脚。他这才缓过神来。
是连长。
连长的钢盔不见了,右额头上有血沿着面颊流下来。他挥着手里的驳壳枪,恶狠狠地喝道:
“快起来!鬼子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