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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天一样抱抱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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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天一样抱抱我》

事情是明摆着的。所有场面上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只是夜晚,以及这一个夜晚如何度过。这是只有他们俩才能解决的问题。
    她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冷静。他也没想到。他其实不是一个冷静的人。当他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听到那个消息时,他很灰心地把手里的什么掼到了地上。有什么意思呢,他在这个充满了机器和噪音的地方加班加点,头发枯黄了,眼窝也深凹了,而她,竟然在家里干出了那种事情。娘说伢崽你别急啊,你先回来,回来什么都好说。娘的关切通过电话线,化成了一滴水,颤巍巍地掉在他的拿话筒的手上,他鼻子一酸,几乎哭了起来。然后他假也没请,行李也没带,就茫然木然地上了火车。还过三个月,就是春节,厂里就要放假,他就可拿回一年的押金和奖金。那不是一个小数目。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也就是为了这一天的。他可以骄傲而小心地把那个数目绑在身上的一个什么地方带回家来,让爹娘还有她去数。一边数,幸福就像红晕一样从他们的脸上咕咕冒了出来。他喜欢这样的画面。然后,他们可以过一个欢欢喜喜、神气活现的年。可是,现在还要钱干什么?他不要了。他的生活的理想一下子碎裂了。路上,一个乞丐向他伸开了脏兮兮的手,他一气之下,把口袋里的零钱抓出来全放在乞丐的手上。
    在火车的轻微而有弹性的咣当声中,他度过了一天一夜。以前坐火车总要吃掉几包方便面,这东西头一回尝又香又好吃,吃多了就像嚼木匠手里的刨花了。列车员推着餐车香喷喷地走过,他忙眼看窗外。但这一回,他也不舍不得了,再也不吃什么方便面了。餐车里有红烧肉,辣子鸡,清蒸排骨,卤口条,还有老窖,四特,二窝头,他可以随意挑选。也不顾什么卫生了,要睡觉(他后悔没买卧铺,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这个经验和意识),往座位下一溜,就可以伸展着四肢,很舒服地睡上一觉。把什么都放弃,都不顾了,他反而踏实起来,平静起来。当他空手撒脚走出车厢时,他看人的眼光就有点怪。歪着头,目光斜斜地飘过去,刀子一样砍在人的脸上。有点像他小时候往水面上削瓦片的模样。
    傻,他说,你傻,你要找个比我强一点的,我也就认了,可你找的是谁啊,一个多少年来都没讨到老婆的人。
    正是想到了这一点,他才彻底地丧失了斗志。跟他一般见识,那不是抬高了他么?他不愤怒了,愤怒是幼稚的举动。不潇洒。不像他要做的事情。他一下子成熟起来了。一下子变得像一个政治家了。
    他出奇地冷静地回到家里。村里人说,回来了,他说,回来了。彼此都没什么意外。他也不再搭理他们。村里人以为他要面子,这是故作平静呢。但后面还是跟了一两个小孩子。其中一个是下村头国平抱养的女儿,已经八九岁了还没有读书,听说天天挨打。
    爹和娘在院子里剥棉花头。棉秆拔掉的时候,还有一些秋桃在上面,爹就把它们摘下来,放在院子里晒。晒了许多天,晒开了,棉花像长翅膀的蛾子一样从里面爬出来了。但它们不能完全爬出来。它们不知道季节已经变了,太阳的热量已经不能完全掰开它们了。爹和娘见了他,刚想站起来,听屋里奔出了一串脚步,便坐着没动。是她出来了。她有些惊喜又有些慌张。她说:来了。她伸出了手,要去接他的行李。每次都是这样的。她接过他的行李然后腰身一扭。那一扭是专门扭给他看的,也只有做丈夫的才能完全看得懂。但这一回她的手扑了个空。她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带行李。他两手空空不像是一个远路上回来的人。她的脸就红了。就知道面前的人已经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就什么也说不出了。她的脸红其实是一种诱惑。有一种粘性。诱惑他的手把一些力量送到上面去。仿佛这样才叫天遂人愿。他感到了这种诱惑。他的手还真动了动。爹和娘把脸别过去了。他们已经感觉到乌鸦掠过屋宇时的凉意。有什么办法呢。她的脸在期待着。这是意料之中的惩罚。她没什么怨恨。她甚至求它快点到来。要又凶又猛烈。但是她等了很久。他及时地抵制了那种诱惑。他说,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我想睡一觉。
    他打来热水(他知道,娘总是把煮饭时顺带烧热的水灌在水瓶里晚上洗脸),揩了澡,换了衣服。把脏衣服用肥皂水浸泡了,自己去洗干净,晾好,再去睡觉。他没有到他们结婚的床上去,后房里妹妹的床还在那里。妹妹出嫁了。他把被子盖好,鞋子放整齐,他甚至还多此一举地放下了蚊帐。他要把自己的一切收拾得好好的,不让她插手。
    她跟在他后面。她的手伸出了好几次。然而都没有落到地方。她万分羞愧。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也不要人叫,准时起来了。吃饭时,他还有说有笑。跟爹娘说话,也跟她说话。态度很平淡,就像坐在火车的硬座上一样。他的笑和自己的脸有一段距离。他心里暗暗吃惊。自己居然这么不动声色,简直称得上训练有素。他是真正地吃惊了。开始还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故作潇洒的意思。但没想到,他一碰自己的脸,还真的成了一个胖子。他瞪眼看着自己,看着另一个镇静、老练、有条不紊的自己像虱子一样从他的衣领里十分威严地爬出来。他是什么时候藏在里面的?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感觉到?他对自己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他不敢正视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衣领里还有些东西。还有些东西会爬出来。它们占据了他,代表他说话。他跟它们较上了劲似的闭紧了嘴巴。但没想到,他一碰自己的脸,还真的成了一个胖子。他瞪眼看着自己,看着另一个镇静、老练、有条不紊的自己像虱子一样从他的衣领里十分威严地爬出来。他是什么时候藏在里面的?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感觉到?他对自己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他不敢正视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衣领里还有些什么东西。还有些什么东西会爬出来。它们占据了他,代表他说话。他跟它们较上了劲似的闭紧了嘴巴。然而他不知道这正是它们要他在下一步做的。吃完饭,他又要睡觉了。往妹妹以前的闺房里走去的时候,他回过头来,说:爹你明日一早去请村长和村里的两个长辈来,娘你起来多烧几壶水。
    他没说她,也没说自己。
    晚上,他在散发着家的味道的棉被里默默地怀想,然后就流了泪。粗布的被面像是娘的手,后来又成了她的,他妻子的。那一次,他抓着她的手,说,你的手也这么粗糙了啊。而原本,她的一双手是多么的好看,修长,细腻,白莹莹,笋尖尖。他说,好得像皇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亲嘴(多么新鲜的感受),第一次在一起过夜,都慢慢地像泪水一样从他的眼眶里爬出来了。她有的地方像草莓,有的地方像桃子,有的地方像母牛,有的地方像蛇。和那么多新鲜的事物在一起,他兴奋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像个顽皮的孩子,像那个小猫钓鱼,一会儿去捕蜻蜓一会儿去捉蝴蝶。她一边往他怀里钻一边不停地说你坏你坏。他都成了一个坏男人了。他喜欢做一个坏男人。那是给他们结婚用的新床,杉树板,粟树的床檩。他们提前用上了。当时还没油漆,那种喜庆的颜色还没有到来。老式的砖木结构的房子不隔音,一举一动在夜里像是水上游动的鱼脊。虽然爹和娘希望他们的鱼塘获得丰收。他说你小点声小点声,她说我不会小声说话你知不知道。她居然不知道小声说话。她走后,他便对那棉被和枕头充满了珍爱。他一遍遍地嗅着那里面的香气。她不搽香水,但就是有一种香气。她说,我怎么没闻到?他坏坏地说:你的香气只有我才能闻得出。那是女性的身体在日光和劳动的作用下散发出的芬芳。那里面有无数的植物的生长和动物的奔跑。然后是结婚,是他去外面打工,是长别短聚,是孤单团圆。
    婚后,只要是在一起,他们从未分开睡。即使一人一头,也没有过。那是老年人才有的姿势。他们还年轻,他们到老年还有几十年。他们脱光了衣服,紧紧抱在了一起。她枕着他的胳膊,他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不知疲倦。即使睡了,他的手还在梦游。因为结婚,他对夜晚充满了热爱。他希望夜晚早早来临,他希望夜晚过去还是夜晚。无论是走亲访友,还是到县城里帮小工,无论多晚,多累,他都要回来。她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她回娘家,娘家人一定要她留下来过夜,因为是姊妹团圆,她担心姊妹们暗中笑她,只好留下。结果,那一夜,他没有睡着,她也没有睡着。
    她说,我看着你,真是比看着自己的老子娘还亲啊。
    他也是。他也爱她。他怎么能不爱她呢。当他们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彼此说着我爱你的时候,他感动得十分柔软。他甚至要她也说普通话。她试着咬了咬音,立即羞得脸上发热,羞得他胸口温暖一片。仿佛拿了一件她不敢想象的东西,她有些小心有些烫手。普通话使得他们的爱情显得正规起来,像模像样起来。他是一个上进心强的人,走在外面,谁会以为他是一个农民呢。农民难道就只有睡觉而没有爱情么?仿佛为了证明他们的爱情似的,他喜欢上了杂志上的那些爱情测试题。他挑选得很认真。每一次,他的得分都在八十分以上。他还把那些试题背下来,放在脑子里拿回来考她。
    可是,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了。她居然跟了别人,那个人把他们的事说了出来,传遍了全村,再传到了他爹和娘的耳朵里,他爹和娘拿了拐棍去找那个人算帐,那个人说,不信,去问你儿媳妇嘛。她没有抵赖。他爹和娘就软在那里,低下了头。她跟他娘说,娘,如今我错事也做下了,是去是留,你打电话叫他回来。她又说,你在电话里要跟他说实话。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漱口,洗脸,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这个动作是如此的遥远而又熟悉,有一种绵长的忧伤意味。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他就这样在镜子和梳子之间盘桓了许久,后来就把它当作良好的习惯保留了下来。他一起床,爹爹也就起来了,娘也起来了。彼此都不做声。轻手轻脚。虽然手和脚的动作并不流畅,像在有意地绕开什么:一只板凳啦,一块石头啦。他走在路上了。到她家的时候,丈母娘正在院子里给小猪喂食。七八只小猪把头扎在木槽里,弄出十分响亮的声音。西边的猪栏屋里传来丈人的咳嗽。丈人总是一边上厕所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他鼻子有些发酸。其实他很敬重丈人和丈母娘。他们吃了很多苦还在吃苦。他叫了一声妈。丈母娘见是他,显出欢喜的神情,但马上又想起什么似的,提着木瓢,尴尬在那里。丈母娘说你先去屋里坐,我叫她爹爹快点。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不一会,丈人就来了。丈人一进门就说,伢,你回来了。他点点头。丈人递给他烟,他接了。丈人叫他坐,他也坐下了。丈人的脸松弛下来。丈人说,真是不争气啊,我骂了她,也打了她,她不躲,也不还手。她妈说,你今后别进这个家门。他的眼里含了泪。他相信丈人说的是真的。但他不让丈人看到他的泪。他把头低下了。他希望丈人的耳光是打在他的脸上。他不能想象她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但是。但是。
    丈人说,无论你怎样对她,我们都没话说,都是她该当的。
    他终于抬起头来。他说:爸,我会原谅她,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我还是你的女婿,她还是我的妻子。但我话也要说,不说别人不明白,所以我想请两边的大人,还有村里的干部,在一块坐坐,喝口茶,把话说开。
    不知什么时候,丈母娘站在一边,低着头,手揉搓着围裙,像是犯了罪。
    丈人吸了口烟,随同烟冒出来的,还有咳嗽。丈人说,这样好,我跟你去。
    丈人换了一件破旧的衣服。丈母娘要他穿件新一点的,丈人说,你以为是去做官么,好有脸面?
    事情都妥善地解决好了。现任村长虽然对她的离开有些不快,但还是缺席审判似的做了总结性发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上午,各个方面的代表都到齐了。正式处理事情之前,大家坐在桌子跟前喝茶,吸烟,谈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因有了顾忌,谈话都有些小心翼翼,有时脚快碰着一个话题了才猛然明白过来,为了掩饰尴尬或及时回转身,他们忙端起了茶水,因此茶水喝得多了些。在座位的安排上,也显示出了他家乃至村里良好的用心。村长作为主持人和说话定音的人坐第一位,丈人坐第二位,这表示他以后在这里还会一如既往地受到尊敬。丈人不好意思,极力推辞,自然遭到了既柔韧又坚决的拒绝。丈人感动了,要出眼泪了,他低下头,颤巍巍地端起了茶水。其他人按年龄或辈分的大小依次落座。他爹,他娘,他自己,坐在离桌子一人远的地方。下面还有一把椅子,是给她坐的,但她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他去叫了两次。他跟她说话不急不躁,极具温存,脸上带着笑意,不知情的人根本不能想象出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那么重大的事情。村长看了一眼丈人的,说,我看不要勉强,艾艳在房里听也行。丈人发出咚的一声:艾艳你出不出来?难道你要把我气死不成?又是咚咚的响声。大家这才发现老丈人是在拿拳头擂自己的胸口。他们纷纷去拉,要把老丈人的手拉住,这样老丈人擂得更凶了些。她从房里出来了。她往椅子上一坐,抬脸望着他们。她的眼睛像是肿了些。
    各人谈了各人的看法。他首先说了自己的观点。他说:我和艾艳从结婚到现在,也有两三年了 ,我们虽是经人介绍的,但跟自由恋爱也没什么区别。我从来没嫌弃过她,她对我也很好。在外面打工这两年,我们还经常写信,打电话。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家里,不想着她。现在出了这件事,我的看法有两个,一是觉得艾艳糊涂,她要找个比我强的,我也心服口服,可她找的是什么人,你们都很清楚;二是我觉得艾艳也是一时糊涂,只要她没有别的想法,我愿意不计前嫌,重归于好。她还是我的妻子,我还是她的丈夫。但是她必须保证,以后再也不能犯这样的错误。
    大家没想到他居然这样的有条不紊。将来可以当个村长啊。真看不出,平时不大说话的一个人,遇事却是这样的有分寸,有主见。他反败为胜,化耻辱为光荣。这件事将成为日后的美谈。   她也在看着他。她的头抬起来了。昨晚,她一宿未睡。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她一直在对自己的身体做着惩罚。她不许自己睡觉,而要让自己流泪,让自己疼痛。只有在流泪和疼痛中,她的内疚和痛苦才会漂浮起来,暂时不能落到实处,从而使她有着稍微的歇息。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出了那么糊涂的事体。有时候,她的身体会像一匹烈马那样嘶叫着,奔突着,要从她的手里奔逃出去。她还只有二十三岁。她驾驭不住它。她很惊慌,预料到总有一天要出什么事情的。她也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这方面的苦闷和彻夜难眠。她要跟他在一起。她想得到他的帮助。也只有他能帮助她啊。他是那样的结实有力。她说你带我去吧,多苦多累我都不怕,只要跟你在一起。但是他不。他说妹妹都出嫁了,爹和娘孤单,要有个人陪。他们万一生病呢?他们万一受人欺负呢?再说,还有那么多田地、稻子、棉花、黄豆、红薯、鸡、猪,都是要人照料的,爹和娘哪里是它们的对手?说完这些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这一走就是一年。等他回来的时候,下一个年快开始了。他是个只要头和尾的人,而把中间那漫长的一截,留给她一个人去度过。有一次,她问,难道你就不难过么?你就没有那种满涨和一满涨就彻夜不眠的感觉么?他说,有啊,有的,我们男的一个礼拜都要手淫一两次啊,有时梦见和你在一起,醒来就要换衣服。我看到杂志上说,适当的手淫对身体没有什么坏处,你也可以……她不听,捂紧了自己的耳朵。她羞得半天抬不起脸。她说你要手淫你手淫去,我不,坚决不。她没有这个习惯。别人怎么做她不管,她不会做。有时候她的手也不知不觉地放在边缘,开始了不知不觉的安抚和说话,但她的手总是及时地醒了过来,满怀羞愧地逃离了那个地方。有些事情靠自己是不能解决的,也有些事情靠自己解决是很丑陋的。她不想勉强自己。她和另一个男人的故事其实也很老套。一大早,她就被胯下那匹奔跑的马倏然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她早早地起了床,早早地从井里打水,把水缸和水桶都打得满满的。早早地把大门打开,把鸡埘门打开,鸡们咯咯叫着很快就冲到了屋后的小山坡上去。坡后是大片的田野,收割后的田野一片柔软和寂静,摊开的稻草上还有未脱干净的零星谷粒,还有清香。她也不知不觉随着往屋后走去。站在坡上,她想到她可以去菜园里摘点辣椒和豆角。已经有辣椒了。它不是那么辣,而有那么一点酸甜。走到塘塍上时,她听见了水声,接着她看见一个人在麻麻亮的晨光中洗澡。是一个男人。一个单身汉。他的强壮的身体在水声中闪闪发亮,像一条龙一样。她看得旌摇神动了。一个三十岁单身男人的身体一定像铜管一样微微发烫。他其实不丑,不傻,不坏,只是因为兄弟多,家里穷,自己又缺乏志气和算计,才没讨上老婆。
    一个三十岁单身男人的身体是多么的强壮而寂寞啊。她胯下的母马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似的载着她就奔那强壮而寂寞的身体而去了。他是个胆小的男人,一见她忙别过了脸。是她先撩拨他的。他仍退让着。虽然他开始惊慌。但她的母马终于唤醒了他的公马,这个寂寞了三十年的男人终于激动起来,翻身上马,做了一回骑手。早晨的稻草柔软清凉,四周的蛙鸣和天上的残星一样稀稀落落,她的母马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道德感是在事情过去后才来临的,他像一个老谋深算的白须长者,先是隐藏在某处不动声色,等她一踏入他的圈套才猛然扑出把她抓住。他锋利的指尖深深掐进她的皮肉,他犀利的言辞令她自责、羞愧 ,无地自容。然而她的苦痛又是无法说出的。她想惩罚自己,然而那惩罚总是缺乏力度。在这方面,她应该感谢那一个男人。他把那天早晨的事当作一种炫耀说了出来。她终于为自己的惩罚找到了一个缺口。
    她供认不讳。很多人难以理解,一个人在坦然地说出之后,心里其实是很轻松的。并且她主动提出要丈夫回来处理这件事。打完那个电话,她哭了。她在心里对他说,你看,那件事还是无可挽回地发生了,我对不住你,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斗它不过。她打算等他回来,向他认错,哪怕是打她,骂她,她也毫无怨言。那打骂,是应该的,是来帮她减轻罪责的,她可以满怀感谢地承受。然后,是离婚,还是不离婚,她都听他的。如果说,她以后的生活还要吃苦的话,那是因为对她的惩罚还不够。但是,他的手碰都没碰她一下,他的目光像两根筷子,平行地指着一个地方,不看她。他在回避和拒绝着能减轻她内心重量的所有事情。当他吩咐他爹明天去叫村干部和村里的长辈时,她似乎预感到了他的心大和心硬。但她还把希望寄托在晚上。俗话说夫妻吵架不过夜,到了夜里,还有什么不能原谅?还有什么不能溶解?她几乎是有些卑怯地怀着这么一个愿望。但是他没有进房。那可是他们曾经的新房啊。他已经十个月没踏进家门。十个月,足以使一个孩子瓜熟蒂落,足以使一个家庭增加人口(自从她小产后,他一直没机会再让她怀上孕)。可是,因为她做了错事,他居然不肯进房。她笑起来。她真佩服他的冷静啊。他的冷静都长了牙齿了,冷静得令人发抖。
    后来,这发抖随着寒冷的黎明、村长、长辈和她爹爹的到来而加剧。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把她爹爹叫来了,而且是和那些人坐在一起。那些人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不可能一样的。她爹爹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身体一直不好,哮喘、咳嗽、胃痛、关节炎。老实巴交的爹居然来了。完全是为了她的好。她知道爹爹的脾气。小时候,她和别人家的孩子吵架,对方家长告上状来,她说,是她(他)先骂我的,爹爹要呵斥 ,也总是她。她姐姐和姐夫赌气跑回娘家,爹爹也总是叫娘把姐姐送回去。爹爹是一个怕事的人。可是,他根本就不尊重这些。他还站在凳子上说话。说得多么方方正正啊,声音又大又好听,像一个干部。现在,他居然要她当着众人的面下一个保证。他要她作检讨,要她像一只小狗那样摇尾乞求他的宽容与怜悯。仿佛这样一来,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她不。她只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这件事,与其他人无关。她的悔过是痛心的悔过,是在黑暗中求得解脱和亮光的悔过,但不是不要脸,不是下跪和死乞白赖。她不再有什么难为情了。他是不值得她难为情的。除非为她自己。她抬起头来,不卑不亢说了事情的经过,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夜晚终于来临了。他们曾是那样地渴望这一个夜晚来临,就像饥饿的羊羔渴望母奶一样。在处理完事情余下的时光里,他打来井水轻轻地擦洗房里的家具。那是他们的新房,那是她的嫁妆。一张写字台,一套组合式立柜,还有沙发,小方桌,一字椅,缝纫机。他要把它们洗出亮光来,还原为结婚时的模样。每件家具上都留有他们经历过的有趣的往事,他一抹,那些笑声就从水映的亮光里跑出来。这时他的心里很美好。在抹到床的时候,他的心可以说是十分的温软了。他揩干净手,把被子叠好,把枕头并排放好。这是他以前十分喜欢做的事情之一。他曾把鼻子栽在上面一遍遍闻她留下的体香。那两只枕头,据她说有一只是他。她说她已习惯于在漫长的日子里抱着一只枕头睡觉。哪一只是他呢?他马上就看出来了。应该是外边的这只。因为她习惯于睡在里头而向着外边。他在那只代表着自己的枕头上轻轻揍了一下。然后他打来热水,认认真真地洗了一个澡。洗到敏感处时,他对它说,别急,别急。
    它已经饿了十个月。虽然外面有的是野草,但它不吃。它有对付饥饿的法子。在外面含辛茹苦,为的是什么?可不能乱来。它是有些忌口的。它也为自己的美德沾沾自喜。现在,它即将倏然出击,即将饱餐。
    吃了晚饭,老人们去睡了。他也上了床。他喊她。她坐在堂前没动。她拉灭了灯,坐在暗中。阴历十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寒冷了,膝盖以下像是浸在水里。她想起几年前,情形和现在正相反。那时他们刚刚订婚,他接她过过八月节。那时的月亮真大啊,整个村庄都像居住在月亮里。他和她去看孩子们拜月(他们这里的人叫月亮为月亮哥哥),烧宝塔。那么喧闹,又是那么静谧。夜深了,该歇息了。可月光无处不入,他也无处不入。她睡在房里为他们将来的结婚打造的新床上,他睡在堂前临时搭的铺上。她关了房门,上了锁,把钥匙带进房里了。他坐在堂前,睡不着。他知道娘那里还有一根钥匙,他也知道那锁打不上保险(这是不是他的“预谋”?她一直不得而知)。他找到了钥匙,开了门,把她惊醒。不过那一夜她没让他做他想要做的事。他们只是互相抱着,说话,说话。她怕怀孕,她怕他要了她之后又不要她。
    他在喊她的名字。他想,他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他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而是体体面面、和和平平地解决。难道还有比他更尊重人,更懂得体贴的男人吗?在事情没有正式解决以前,他当然应该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现在,满天的云彩散了,他不计前嫌了。他还是以前的他,她也还是以前的她了。他们是夫妻。他们久别重逢。小别都要胜新婚,何况是久别远别呢。起初,他们对彼此的身体既感到新鲜,又有些陌生。就像一个离家很久的孩子,在回来的路上迷了路了。因为那片小树林已经长大,林子里的小动物也已经长大。它们也有些不认识他了,瞪着它们小小而美丽的眼睛,见了他,便惊慌地向林子深处逃去。他拔腿就追。树上有悬挂的浆果,树下有柔软的青草和灼烈的花朵。他又闻到了她那熟悉的体香。当他们相处日久,那天香逃匿了,现在,它又躲躲闪闪地潜了回来,潜回到她的身上。正是这熟悉的体香,在他面前展开了一条通往过去、通往爱情和未来的道路。他们重新溶为一体。
    可是,她为什么还不过来?虽然他们的小树林遭到了偷伐,但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不是已经原谅她了么?再说,这也和他这个守林员的失职有关。所以,他也是有一半的责任的。他也觉得白天的自己太不动声色了一些,但等会儿他要向她说明,站在那里有条不紊一二三四的人其实不是他自己。他自己被那个人压在下面。他任他摆布,对他毫无办法。他知道,他知道这些。等会儿,他要向她道歉。他还要告诉她一个消息。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这就是,过几天,他要带她一同到外面去。他预备着明天给厂里打个电话,向他们说明家里有急事,请他们原谅,他会尽快返回。以他的技术和平时的为人,估计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厂里也有女工,她不会,他可以教她。她灵巧而有耐性,当个工人,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么?他们永远在一起了。他这个守林员再也不会失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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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艳,艾艳。他把床踢得咚咚地响了。她仍坐在暗中,没有动。她在想,她还是他的妻子么?她不知道。在没有把这个想清楚之前,她还不想和他在一起。她用力想,使劲想。他的眼里其实根本就没有她。或者说,在他的眼里,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扶手,有柄,有轮子,有系带,有铁的口子,但就是没有温度,没有自尊,没有血液和肌肤。他握着她去筑墙,去锄草,去旅游,去交战,去获得胜利。碰伤了她,他以为只要在石上来回地磨一磨,就会锋利如旧旋转如旧的。她望着房里的灯光,它仿佛是一个温暖的湖,张开了天鹅绒般的胸怀在等着她。她的身体也很渴望。她的母马也在咴咴鸣叫。但她现在忽然有了力量,她抓住了母马的缰绳,用力一抖,它便得得得往回走。虽然有些灰心丧气。她体内的水分都冻结了。不再流动,奔涌。也不再承受和盛开。作为夫妻,他们已经名存实亡。
    堂前风大起来。枯硬的树叶在屋瓦上沙沙地响。寒气从四面侵涌。砰的一声,房门被风关上了。虽然钥匙还在门上,他仍找着了一个很正当的理由似的下了床。他要打开门,把她扛在肩膀上抱上床。结婚那天,就是这样的。他抱着她,一溜烟小跑,新娘在他的肩上颤颤颠颠。她后来说你的骨头好大啊,把她的胸部硌痛了。他就很骄傲地笑。当她撒娇的时候,她就说:像那天一样抱抱我。他就掩了房门,抱着她跑,跑。都有些喘不过气。她是笑的,他是累的。他说你长重了啊。
    他开了房门,满怀温情地去抱她。但她端坐着没动。她的身子已经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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