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洗完澡刚回到宿舍,庄子就听到楼道里有人喊他电话。是小韦的,一定是。她总是在庄子最寂寞最无助的时候打来。庄子是一阵小跑去接电话的,其实也只有去接电话时,尤其是小韦的电话时,庄子才会如此地风风火火。小韦比庄子低一届,庄子毕业时她还在学校读书,以至于每次庄子一拿起小韦的电话,就有一种又回到了学校的感觉。有时候庄子甚至都弄不清楚,自己千期万盼地等着小韦的电话,是真想听到小韦的声音呢,还是想听到关于学校的消息?
庄子对小韦的爱情是绝对不需要检讨的,他对小韦向来都是一片赤诚。还是临毕业的那个学期,庄子全力投入到毕业设计中去了。因为他的毕业设计选题是军队某部的一项科研项目的子项目,任务异常繁重,加之时间紧迫,他就没日没夜地干,平均每天也就休息个五六个小时,但他毫无怨言,他想利用毕业前的这一段时间,多为学校做点贡献,自己也多学点知识。可谁知不巧,由于天气的原因,小韦的极性阑尾炎却在这时发作了。极性阑尾炎并不是很可怕,只要做一个小手术一切都解决了。但又逢上校医院的那位主管医师出差了,三天后才回来。看着小韦疼得满头是汗,庄子的心里甭提有多难受了。到湘雅去。湘雅可是个全国闻名的医院,费用当然可观。但庄子不在乎了。借钱、打车、挂号、排队、手术。庄子能代办的都代办了。手术后的一个礼拜,庄子都是整天陪在医院,白天趁小韦睡着时,他趴在床沿休息会;晚上等到病房熄灯后,他再回到学校到实验室做课题。那一段时间,同学们都说庄子疯了,整天都没看见他休息过。可疯不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爱小韦呀!
庄子几乎是一头撞在电话上的,就像一只饿极了的小羊一头撞在妈妈的乳房上一样。“喂…”庄子的声音绝对是颤抖的,并且浑身都打着哆嗦。谁不是呢,从寒冷的外面回到温暖的家里,谁都会打个幸福的哆嗦。庄子有时候就想不通,这电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机器,怎么一握在手里就好像又回到了学校的那段美丽的时光,怎么一握在手里,自己就滔滔不绝、笑语连珠呢?
“庄,放暑假了,咱们出去散散心吧。”当小韦清脆欲滴的声音婉转地从听筒里流出来的时候,庄子似乎也感到了一种液体正从自己的眼睛,不,是从自己的心窝里流出。庄子心想着,散了心之后在回家呆几天,真是太美了!庄子太感动了。庄子知道,这是小韦深知自己的不顺心而故意设计的一个圈套。知音呐知音!只有知音才能对庄子的心情有如此细致入微的洞悉,庄子在心中不止一遍地唠叨着。
“好啊好啊!”庄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喊出了这句孩子般的轻快的声音,庄子太想做个孩子了,今天终于又找回了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庄子的确是该出去散散心了,他就像一只被关进了笼子里的鸟,树林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既然休假不让,那就请几天事假,这下总该行了吧,庄子固执地这样以为着。庄子在心里又把小韦亲吻了上千遍后,才心情欢畅鼻腔发酸地回到宿舍。庄子已经下定决心了,明天就去请假。
其实庄子并没有把握能保证请掉假,但庄子相信,只要他坚定不移地坚持好事多磨的原则,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出入。好事多磨其实并不是庄子的办事哲学,但到单位后,庄子却发现这招极其灵验。庄子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干好工作就行了,后顾之忧譬如分房排队、评功受奖、出差学习、考学读研等等领导都会考虑好安排到的,领导嘛,前面领头,后面解忧!可慢慢地,庄子就发现,事实远非如此。就不说去年自己辛辛苦苦地干了大半年,到头来连块香皂都没捞着了吧,庄子觉得计较那些太俗气,他也不会像那些没骨气没人格的人一样天天绕着领导的屁股转,向领导要个嘉奖优秀党员什么的,庄子觉得那样没出息。但这也正好说明着只要你有精力有你能耐给领导磨给领导操,你的愿望就能变为现实。
庄子只想说读研的事。其实能让庄子在乎的其实也就是读研的事了。
一定要趁着年轻,多读点书多学点知识,这是庄子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自己的。还是在学校快分配的时候,好友边林问庄子,以后怎么打算,还回来读研吗?庄子犹豫了一会,“不一定,但一定的是,我想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但现在,庄子对读研的渴望变得愈发强烈了起来。问题的分水岭出领导曾经说过的最让庄子感到气愤和失望的那句话上,“研究生就不用去读了吧,辛辛苦苦地再读三年,要少拿不少钱呢!”又是钱,庄子最讨厌的就是什么事都要回归到用钱来衡量,多花点时间想一想部队该怎么建设,人才该怎么培养不好吗?如果说在此以前,庄子的读研冲动还不算特别的强烈,但在此以后,庄子几乎想拿任何其他的东西来换这次深造的机会了。有一位这样素质的领导,你还能指望什么?
庄子承认自己有点理想化了,但谁又能说出他错在哪儿了吗?
但庄子也并不总是理想化的,其实庄子在到单位后不久就学会了说谎。
庄子学会说谎也是源于读研这件事。为了能够顺利地实现自己的读研梦,庄子必须要到领导家去汇报汇报“思想”。但这领导绝不是厂里的领导,自从领导说过“钱”这个字眼以后,庄子就压根没把他们看起过,况且,他们也没有决断权。庄子要去的是师干部科科长家。但是师部却在距离团部几百公里以外的一座大城市,不是说自己想去就可以去的,你要请假呀,不然就是私自外出或者是私自离队,哪一顶帽子都不好戴。虽然庄子对“这一套”有着天然的厌恶,但人在屋檐下呀!于是庄子还是挖空心思地想了欺骗厂长的方法。庄子想欺骗厂长吗?不想,但他更想读研。这事明着说行吗?不行,虽然大家暗地里都是这么做的。为此,庄子编了一次又一次的理由。第一次到师部去时,庄子是这样给厂长说的:我有几个朋友从外地到杭州来调研,想抽空几个人聚一下…。厂长当时的反应是:眼睛一瞪,聚什么聚,丁点大的人没分开半年…,庄子没敢给她火,耐着心地编了第二个理由,他们从北京过来,也挺远的,再说马司令也让他们快点回去,所以,时间不会太长…。庄子还没说完,厂长就说,去吧去吧。也许厂长只是听到了“北京”这两个字,就不知道来头有多大了,反正这个部队的总部就是在北京,也许是因为庄子随口编的“马司令”与哪位大领导的姓氏不谋而合,反正庄子如愿了。但庄子真是说不出当时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一个这么低级的谎言就会得逞,这样的领导…,嗨,说什么都要跳出去。
庄子并不因为说了谎而内心愧疚,虽然这严重地违犯了他的做人原则。给他们这帮人讲什么原则,庄子总喜欢用“这帮”来代表领导们,他们做的叫什么事吗,官不官,人不人的,况且,我这也是为了一个并不阴暗的目标,是经得住推敲的。庄子问心无愧。
庄子在师部的事情办的并不顺利,因为他看不到领导的真实态度。庄子是花了50块钱从师部的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头那里得到干部科科长家的地址的。但当他拎着埋了两条中华烟和两瓶人头马的一大包水果敲开科长家门后,人家硬是没让他进门,有事明天到办公室谈,公事公办。庄子一阵窃喜,心想自己真幸运,这年头还能碰上一个清廉的领导,太不容易了。结果,到第二天庄子怯生生地来到科长的办公室后,等了两个小时连一句话都没搭上。你坐旁边等一下,科长笑眯眯地对庄子说完之后,自己却到隔壁给人聊天去了。庄子一气之下把两瓶“人头马”一天喝完,把两条烟低价处理了以后,就从师部回来了。回来后,单位的一位好心的老同志给庄子指点道,怎么能拎那么大的一个包呢,谁敢要呀,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影响多不好,而且,包大往往不装什么好货,你不知道现在送礼流行送信封了吗?庄子一片愕然。
庄子决定从团里做起。先到政治处主任那里汇报汇报思想吧,不过这一次庄子接受了教训,没拎大包,只是在兜里揣了一个信封,装了一个月的工资。主任比科长的态度好多了,坐坐,喝水,怎么骑自行车来的,天这么热!庄子在心里一阵冷笑,信封的作用真大呀。读研是个好事嘛,为了部队的人才建设和长远发展,我个人同意你的读研申请,但师干部科那边,你要……,因为这事要最终得到他们的批准。庄子当然不能给他说我刚从师部回来,只好说,谢谢主任了,太谢谢了。
其实庄子在还没道谢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成了一个皮球,注定要被踢来踢去的。今年的读研又没希望了,真他妈的烦!庄子破天荒地骂了一句粗话,但还是觉得不够解恨。
庄子休假的愿望并不高,探亲假不让休,请个事假十天八天的总该行了吧。庄子一厢情愿地以为他的要求已经很低了,但厂长丝毫感觉不到,他也许还想,你庄子不是有能耐吗,怎么妥协了?!半夜吃柿子总挑软的捏。厂长并没有对“妥协”的庄子有丝毫的让步,不行,一向表面不失温和的伪君子似的厂长又一下子显得很坚决,连一张虚幻的表象都不屑要了,看样子这个柿子是太软了。
六
第二天一大早,庄子就出现在了厂长的宿舍里了,他要开始他的“多磨之战”。当时厂长还没起床。厂长夏天睡觉时是不锁门的,听有个战士说这是为了他人送礼和自己收礼的方便,他的一条家乡烟就是在熄灯后悄悄塞进厂长的门缝的。听见息息嗦嗦的声音厂长并没有醒,或者是并没有表现出醒的姿态,他以为又是谁来送礼了,大概过了五分钟,可能是想送礼的人该走了,也可能是被庄子的烟味熏清醒了,厂长一骨碌爬起来,眼睛在门后床下搜索了一圈,最后定位在了庄子身上。可能是没发现礼品的气愤,也可能是发现庄子的惊奇,厂长只说了一句,“你在这儿?”就又躺下了。庄子没去理会厂长的意思,也不想理会,或许是因为以往唯唯诺诺的庄子今天肆意打扰了厂长休息,或许因为平时不吸烟的庄子在厂长宿舍随意吸烟,反正厂长很是惊讶,才说出这句话的。但庄子不管这些,只管自己斜躺在软软的沙发上静静地吸着自己到团政治处时给政治处主任敬剩下的烟,一条腿懒散地搭在沙发沿上,一条腿随意伸展在地板上,任由口而出的不成形烟圈在离唇三寸的地方悠然散开,像一个个扭曲的问号,庄子的眼睛只斜斜地瞅着窗帘布上的那只鹦鹉,像是在居高临下地剖析、审视之,姿态无畏而安详。他豁出去了,准备磨到底!
厂长的办公室和宿舍是同一间房子,厂长在庄子的注视下穿上内衣、外衣、袜子、皮鞋,洗完脸,刷好牙,打完摩斯后,又在庄子的注视下做到了办公桌前,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后,厂长沉不住气了,自己掏出烟点了一支。“小庄啊,你这半年表现不错嘛,厂党委准备给你授奖呢,怎么,在关键的时候想不开了?”借着烟雾的掩盖,厂长用起了缓兵之计。庄子不吃这一套,继续吐着不及格的烟圈。
去年底厂长就是用的这一套,当时,由于厂食堂买进的土豆严重变质,炒出来的菜已成青色,厂里有许多人端着菜去找厂长,庄子当然是其中颇活跃且颇有威望的一位。厂长见状,忙扬着庄子的碗对大伙说,没事没事,大家不要误会,这是俄罗斯刚刚研制出来的新一代土豆产品,营养十分丰富,是后勤部门看我们的工作辛苦特意给我们厂配发的。大伙散去了,把变质的土豆吃得倍香,但到下午,厂里有反应了,先是肚子痛上厕所的人特多,后来竟发展成为上吐下泻,面无颜色。厂长知道出事了,又不敢到单位医院救治,就把临村的几个赤脚医生找来在厂里一起挂了点滴。还算顺利,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没出人命。事后,庄子和另外的几个大学毕业生要把这事向上级部门反映,厂长知道后,一反往常虚伪的温和,歇斯底里地威胁道,“你们几个,别以为读的书多些就能怎么样,老子当兵时,你们还穿差档裤呢,现在还在我的手下,老子让你们上东,你们敢上西!”,但庄子他们几个就是上“西”,执意要把这一严重事故向上级汇报,厂长见硬的不行,就枪头一转,玩起了“软把戏”。一天晚上,厂长把庄子请到宿舍,倒茶、递烟、请坐,当庄子若惊若恐地不得已接过有生以来的第一支烟后,厂长声泪俱下地向庄子讲述了厂子近二十年曲折低回的发展史。现在我们全厂上下都在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力争打赢一场反身仗,上级各部门都对我厂现在的各项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上次在全团党委会上,政委还特意表扬了我们厂的出色成绩,这些成绩来之不易,对于我们厂打赢这场反身仗非常重要,对于我厂的长远发展和建设都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如果上级领导知道了这件事,定会使我厂的现代化、正规化建设受阻,你们几个可就成了全厂的罪人了。鉴于这件事的严重教训,我们在下一步将加大后勤建设的力度,努力提高我厂官兵的生活水平……。庄子认真地听着,像是在听政府工作报告,竟找不到半点纰漏,句句为实,样样在理,就心想,自己力主汇报也是为了全厂建设,既然厂里有心改正,努力做好,又何乐而不“不为”呢,就没有向上级汇报。但结果呢,除了自己半年的辛苦工作却无缘评奖,厂长时而不时地对自己的工作“鸡蛋里面挑骨头”外,更重要的是,厂里的伙食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善,米饭依旧夹生,主菜总是老几样,量不见多,质不见高,现在厂里已有人编顺口溜说“伙房做菜不合味,就像常委在开会,萝卜白菜没少过,就是不见心肝肺”,弄得庄子每每听见这顺口溜,就觉得对不起大家。
庄子想到这儿,就对厂长说,我只想休假,不想其他,事假也行,去年食堂那次……。庄子本想说去年食堂那次事故时你厂长许下的诺言根本就没去实现,这次我不再需要空头支票了,只要休假,但庄子还没说完,厂长就马上和颜悦色地对庄子说,小庄啊,你到咱们厂也有不短时间了,想回去看看,早说嘛,我今天给教导员商量一下,马上就批。…,算了,今天我就专断一次,我批了,30天行不行?庄子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竟成功了。
回到宿舍,庄子觉得有一丝失望,是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地白抽了这么多烟。不是。不知道,反正乐观不起来。庄子只是摇头,像家乡卖杂货的波浪鼓。这叫哪门子事呀?
庄子开始吸剩下来得半包烟,直到感觉到喉咙里被塞满了炸药,才将余下的几根狠狠地扔进垃圾桶,又一脚将垃圾桶踢得老远。捡回垃圾桶,庄子就开始收拾东西了。别问这假是怎么来的,既然得到了,就要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