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为什么要人山人海？扫墓应该是很私人的事，尤其是情墓。从前的中国文艺电影，以扫墓的场面最悲伤：年轻的男主角穿一身黑西装，拿着一束百合，到一个女人的墓前。中国的墓碑往往有死者的照片：爱妻杨杏华之墓，照片里的女人，像女明星林凤，微侧着脸，穿一件硬领的旗袍，颈际系着一串珠炼。落日把扫墓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过处，松涛乍起，翠谷青山，牵引着暮霭依依的愁思。中国的扫墓本来有动人之处，尤其是情墓。年纪轻轻的一个苦命女子，那么早就离开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小孩。扫墓的男人，背负着下半生的罪疚，向墓碑低头自语，然后半下跪，把百合插在碑前一个有裂纹的深蓝色的瓷瓶子。扫墓本来很有意境，山依偎着海，海环抱着山，鸟鸣就是哀乐，云彩就是花环。对于一个负心的男子，扫墓年年，是最残酷的惩罚。
当年郎心如铁，他以为是不羁的清狂，但不，其实是不成熟和自私，到他三十过外，快要四十岁的时候，他会明白这一切罪孽，当你的墓碑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枯叶，他会回来。世上多情的男人，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瞒着他的太太，为另一个女人扫墓。在人生的戏剧里，谁是失败者，谁是胜利的人？盖棺难以定论，墓拱也无以下笔。你永远退出了，他挽着你的情敌的手步入教堂，在掀开婚纱的一刻，那个女人彷佛胜利了，但故事毕竟不以此处为终结。当时光流逝，冬去春来，当窗外的枫叶红了几回，喜宴的笑语，新生婴儿的啼哭，落霞孤鹭，碧海青天，他会时时背着他的家人独自倚窗发呆，他会为年少时的残酷而垂泪，他会回头的，纵使是百年之后，手持一束百合，他会悄悄回来看望你。
恋爱中的女人永远有这样的恐惧：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如果我没有这样的福气与你一起渡过此生，如果得到你的是她不是我，你的事业顺境，而我不幸患上了血癌，如果……与男人深吻的时候，女人闭上的眼睛，有一瞬间会睁开，在明朗的情天之中，恐惧像蝙蝠之翼，会在一瞬间遮蔽了太阳。女人在情浓的甜蜜处，会比男人敏感地先想到悲剧的苦楚，不知是读过太多文艺小说，还是前生的记忆，女人对男人的复仇，往往在墓碑铺了一层落叶的时候。你会幻想，那时他会来，穿一套黑西装，献上花朵，在你的照片前诵读他写给你的一封信，泪珠滴在纸上，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你看见他脸上的皱纹。而照片中的你，凝住苍白的青春，松涛乍起，暮色四合的时候，你才是胜利者，撒手走了，在另一个宁静的所在垂怜他自疚之痛，而你是永恒的年轻。
陶杰@黄金冒险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