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号 注册
密码 登录
对面的两个妇女在唾沫横飞地议论张家的媳妇王家的姑娘。旁边的男人趴着睡觉,占了大半个小茶几去,无言地剥夺了别人同等的权利。我仰着头,无聊地时不时望望窗外,看到的总是相似的景色:广阔而整齐的田地上,活动着几个人或牛的小点子。 这列火车两端系的是两座繁华的现代大都市,也是我所在的大学和父亲家。母亲很早就去了另一座遥远的都市,因此准确地应叫做“父亲家”。一个细胞分裂成两个,我是留下的残渣。 我是跟着母亲的,所以此地空余下一个“家”的名号。可到了高考前夕,我发现,还余下了我的户口本。 我也认为这样揣测自己的直系血亲太卑劣了些,但我的确曾怀疑过他们是早有计划地扣下我的户口本,确保我要考大学的话至少要回到他们身边一次,考不好大约就做个顺水人情退还,考得好则成为将我赢得回去的机会。善炒股票的他们不会不懂“长线持股,观望后市”。 我上了一所x市的名牌大学,没人当作是个冷门,因为我历来干得不错,从小到大,奖状多得用来糊墙。 事情与我卑劣的猜想不巧有些巧合,看到我的通知书后,十几年来没给过我一分钱的他们待我超乎想象地热情,并连连对我说:你看x市跟我们y市就几个小时的火车,以后常来,常来。于是我就常去。虽然唯一的原因只是没有明确反对他们的提议而已。 父亲家住着祖父、祖母、他、一个小阿姨以及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封硕。祖父母出生在江西一个叫封家火的小村,年轻时闯荡到北方来的。我上大学的一段时间中,祖父去世了,父亲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他也是家里最不定的成员,时常彻夜不归,偶尔也带一个人回来。小阿姨是雇来照顾我弟弟生活的。我弟弟前几年死了母亲,上小学,成绩一般,喜欢课外书和电脑游戏:就是这样4~6口人占据两层楼的装潢华丽的大房子。 我初次去,封硕的电脑是32M的,装了一两个游戏,墙上挂的是《美少女战士》的拼图;再去,电脑是64M的,装了五六个游戏,桌边放的是《名侦探柯南》的玩具;再去,电脑是128M的,抽屉了一盒游戏盘,角落中扔的是《铁胆火车侠》的模型。我曾告诉他我小时侯最好玩的东西是水枪,并许诺送他一支,一周后他大电话告诉我,不用了,他拥有了一门可以射到对楼的水炮。总之,每去一次他家,都由衷地有一种“时代在发展”的感觉。 这样的局面是我父亲一手打开的:他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原来从政,改革后立刻“下海”,没几年便盆满钵翻:这些当然是我听说的,我所亲见的只是有时他带一干人回来,高声大气地讨论些什么,活象皇帝在朝议,不过我也不清楚到底在讨论些什么,只听大家都叫他“董事长”。 按这样说他简直是敢想敢干的改革典范,并且比起那些斗大字不识一筐的暴发户,可以堂而皇之地称得上“知识分子、文化中人”。但大约是我过分地偏执敏感吧,一次出行的几件小事却让他给我一个非常糟糕的印象:他带我、封硕和我姑家的弟开洋去开卡丁车,一路上车开得飞快,见缝就钻,还得意洋洋地教导我们凡事要学会“走捷径”。我们玩了两三圈后,栏杆外已等了一堆人,他站在最前排,扬着几张“老人头”,老远就冲我们喊:“还玩不玩?”结果车主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人不累,车还累呢。”我顿时觉得脸一直红到耳根。后来去吃饭,开洋建议去肯德基,立刻被他一秆子否定掉了,开车拉着我们就进了“大可以”。席间,又一会两会地指责封硕怎么不吃鲈鱼肚子,说鲈鱼肚子最好吃,我都听不下去了,替弟弟回敬他一句:“难道谁认为什么好吃也由别人规定吗?” 我回过神来,窗外仍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在中国,从任何一个城市到任何一个城市,都要经过一段重复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农村,就像城市是漂泊的岛屿,四面八方都是海。渐渐似乎有点海市蜃楼的影儿,接着,海雾散开去,立交桥出现了,摩天大楼出现了,诗行似的道路、标点似的灯火都显出来了,y市到了。 我一般趁大礼拜去,呆两三天。根据减负等于加正这条真理,封硕却减负减得礼拜天去补课,闷的时候我便玩他的电脑,常玩的游戏是《帝国时代》。 这个游戏的一个重要事项就是升级,所谓升级,就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由玩家点击一个特殊的按纽。如果不升级就无法掌握更高级的科技,比如你处在封建似的,人家帝国时代的军队来打你,几个灭你一群。玩的时候我就老在想,14世纪时,中国出了朱元璋,再出现的应当是克伦威尔,再是拿破仑。可中国没有,出了朱元璋,再出现的是李自成,再是洪秀全。外国耐心地等,等来了社会的前进,中国等的时间更长,可只等来一个个新的皇帝、一代代旧的小农,难道真是冥冥之中有些玩家,其中操纵中国的迟迟没有去点那个升级按纽?可这个玩家是谁?那个按纽,又到底在哪里呢? 祖母在屋里喊我,自从祖父去世,她很喜欢叫人陪她聊天。祖父生前是古板刚毅的,只有一次把我叫去说很多话,大意是我是封家的长孙女,应当为祖宗争光,为弟妹做榜样,多多地取得荣誉、地位。我就很奇怪,敢情一辈子全是给别人活的?而且觉得这是对我现在所做出的努力的一种忽视。他强调了很多遍,我一时找不到太恰当的话来反驳,就随口否定了他的前提:“我现在叫修姿,又不姓封。”他脸上一下子笼上了一层灰色,连连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而没了下文。我没想到影响会这么大,因为我改随母亲的姓氏很多年了他是知道的,于是慌忙讪讪地退走了。之后不久,祖父便去世了,我才知道那时他已得了晚期肝癌,那番话是作为对我的最后交代的,但我始终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认为那么可笑的事情是他认为那么重要的。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十分内疚,所以一听到祖母叫我就赶快关了电脑跑过去了,准备多听几遍那已经听过许多遍的内容也没关系。 如我所料,她还是翻出陈旧的影集,一张一张相片地说起。见到年轻时的自己,就老提起那时家里来了客人,祖父嫌她菜做少了,她怕剩,祖父怕失面子,于是两人就吵架;见到大姑一家,就总说大姑现在过得不好,是找对象时没听大人的话;见到封硕,就说孩子真可怜,这么小就没有妈妈了,想想又念叨:“那可不是个正经女人……”她记得很清楚,仿佛翻一遍影集就重新活过一遍似的。其中有一张是前几年全家回封家火老家时照的,家中所有男性公民在乱草堆里找祖坟,也是她反复指给我看边看边叨咕的:“你爷爷临走好歹还回了趟家。我们在那儿买地啦,买地啦,好几万,都写好我们的名儿了。得空你爸把他的骨灰送回去。”呆一呆眼圈又发红:“我也这么大岁数了,早晚得回去。等你爸有空的,他太忙,太忙了。”这样的时候我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后来记住了这张的大概位置,就每次都故意多掀两页跳过去。 出我所料,这回影集最后添了两张新照片,祖母笑嘻嘻地让我猜上面还没几根头发大肉虫子似的小孩是谁。我硬着头皮猜是自己小时。她笑得更开心了,过了好一会儿,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是我新出生的又一个弟弟。我问是那个常回来住的阿姨的吗。她撇撇嘴,说那个女的没跟我爸结婚怎么能要孩子呢,当然是我爸正式妻子的。 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这两个人我都见过,那个阿姨大我十岁,长得挺像王姬,下岗;这孩子的母亲稍年长些,相貌也稍差一点,人看起来还比较能干;很符合“贤妻美妾”的标准。我不无讽刺地来了一句:“又能看出时代在发展了。”祖母赶快解释是没有办法两个都结婚。God's!难道我是认为该两个都结?怎么闹来闹去我爸比谁都无辜? 我问:“现成的儿女他都不管干什么还要?”祖母想申辩一下他并不是不管我和封硕,终于没有找到有力的证据,于是想了一个认为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可能是觉得老封家男孩太少了吧。我说封硕开洋不都是男孩吗?这下轮到祖母愤怒了,大声地驳斥我,开洋是大姑家的,他姓开,那是外人是外人你懂不懂?于是我没有话了,血缘上的亲近无法弥补思想上的隔阂,但大约的确不该惹祖母生气。 晚上父亲和那个阿姨回来了,给我和封硕带了些吃的,给祖母带了套《红楼梦》的光盘。父亲的肚子依旧撅出老远,阿姨的睫毛仍然刷得很翘。开始我很想弄清楚她知不知道相册里的新成员,后来却自己失笑:她人并不坏,对我家没什么损害;至于她那一方面,大概本来也认为女人应依附于男人吧,就算不是这样,对于一个三十岁的下岗女工来说,她的选择也总有年少轻狂的我不能体会的苦衷,反正人家傍大款其实傍得挺好,而我是世界上唯一的闲人。 吃过饭祖母去看电视,小阿姨去洗碗,封硕去写作业,我去玩会电脑,当这些例行的公事都本应按部就班地结束时,却平地起波澜。父亲把我叫去,说起我档案的问题,这是我一直关心的,因为户口本上与入学注册的名字姓氏不一致,我的户口还没落在x市,而这件事是高考以来父亲一直替我操办的。父亲的意思是让我改回来,还叫封姿,口气很硬,末尾加的“主要看你的意思”活像橡皮泥捏的尾巴硬往大理石雕的狗屁股上粘。 “名字还不就是个代号,叫了这么多年,就算了吧。”我说。 “我主要看你的意思。”他没听见似的。 “从小学我档案上一直是修姿,就大学改了怕以后麻烦。” “那没事儿,找人呗!都改过来也行。看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别改了!”我大声说。 “你再想想,看你自己的意思。”他大概习惯了说一不二,不管说的内容正确与否。随着我的态度由委婉到明确到坚决,他那条橡皮泥尾巴也逐渐象被冰冻了。缓了一缓,他很高姿态地说道:“要不,叫封修姿?”我告诉他“还TMD封资修呢!”他火了,户口本往桌上一拍“自己去办吧!”我二话没说,一把抓起来扭头就走。 快到一楼时还能听到那阿姨在喊“这么晚了你让孩子上哪去?”父亲在说“x市还有五天冻结户口,看她到时不回来找我!”我真想回答他“那你可想错了,我12岁就一个人坐火车上北京,你以为我是上学放学都要车接车送的封硕?” 我坐上午8点的车返回x市,下车已是下午5点。微微的暮色笼罩了这座繁华的现代大都市,天桥上,一个穿黑色紧身衣的胖女人边走边打着手机,在她咯噔咯噔的鞋跟声下面,一些赤膊的男人围成堆在打牌,几个枯黑的老妇人卖着自家树上摘的桑葚,偶尔拿手捻起来一个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