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 - 2002/3/15 11:58:00
————我读《挪威的森林》
扉页上分明写着“献给许许多多的祭日”,浸透纸背的苍凉顿时袭卷了身心,不矫饰不做作的平静吐呐吸引着我不忍心中断在里面的穿梭。这是回校的列车,在坐立不安的车厢里,我旁若无人地远远望着渡边游走在《挪威的森林》。
这似乎是一群心灵孤荒的青年,没有人知道要干什么,在追求什么。这是东京的一所寄宿院,没有人知道它在东京的哪一块,仿佛偌大的一个城市,只它一个耸立着。渡边君就领着我们在这里不动声色地生活着。孤独的渡边模仿着孤独的寄宿院,去会面一个个孤独的灵魂。孤独的人是怕死的。死亡,在扉页上赫然挺立着,暗示着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逃脱不掉的。渡边也怕死,然而不避讳,也没有力量左右它。所以渡边深爱着的朋友,一个个都去了,起先是木月,再者是直子。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的渡边更加孤独起来,对死亡也投入了比常人更多的思索。他告诉我们,死是构成生的众多因素之一,死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活着的人永远会记着死去的人。所以有太多的情感为人放弃不了,生者有18岁、19岁、20岁,“唯死者永远十七岁”。我们就这样在他的死亡理论的影响下,在弥漫着这无可更改的自然存在的气息里,看着他的孤独的行走,并兑现着他的理论。
十七岁时死去的木月是渡边高中乃至生命中唯一的也是最要好的朋友,直子则是木月青梅竹马的女友。木月活着的时候那是一段令人怀恋的岁月,无论是对木月、直子,还是渡边。三人经常一起欢聚,外出游玩或谈天说地,妙趣横生,其乐融融。然而对于死亡,直子似乎有着更深的悸动。相处颇为融洽的姐姐之死是她最初的阴影,那从天花板梁上笔直垂下来的身躯一下子让她虚脱了;后来无意中得知叔叔的死也是因为很突兀地跳进了电车轨道;父亲的一句话更使直子忘记不了“或是血统的关系吧”。这一切似乎又不足于毁灭直子的生存希望。然而与之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木月也是毫无征兆地自杀了。这个木月,这个甚至与直子不约而同地认为双方身体都是共有的木月之死,一下子击溃了直子的生命防线,使她由自责开始朝“家族遗传”的方式倾斜。然而活着的人终究要活下去,自然而然地,渡边与直子走到了一起,渡边开始喜欢直子。他喜欢跟在直子后边,默默地注视着她流线型泻下的秀发,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底下的小痣。可渡边又是不自信的。记忆中高中时的直子,身着艳丽,而且有大帮朋友;木月死后她却简朴起来,与他一样几乎没有了解自己的朋友。这种能让读者感觉到的分明的生硬的对比,使直子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开始不定起来,这也恰恰反映了渡边内心的不确信。渡边的确无法确定他和直子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与状态,如同两人的大多约会里,两人只是漫无目标地走,即便有片言只语,也是支离破碎。两人一开始仿佛只是彼此孤独的需要。渡边一直努力甚至费尽心思地与直子接近,试图从心灵上亲近她。直子也不遗余力地尝试接纳渡边。渡边多次去远在森林深处的疗养院去看直子,他们一点点试图去忘记所有隔膜的东西,然而记忆和死亡想胎记一样深深印在身心上。渡边甚至不由自主地称直子是“死去朋友的恋人”,他开始明白,直子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臂,而是“某人”的。那人便是木月,与直子十几年的青梅之交,直子灵魂深处的记忆,彼此的生命已经融入对方的一半空间。
至于是渡边的冷静、坚韧、真诚还是与众不同的超脱、正派(尽管渡边知道自己也有欲望)吸引了绿子无从得知,仿佛书中绿子出场般的突兀,她一下子站在我们面前。这是一个随意、任性、倔强而又带点野性之美的女人。如一缕阳光射进了昏暗,绿子的出现,使渡边无谓而有些聊赖的生活开始有了一丝亮色和活力。在直子不在身边的日子,绿子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这是与直子在一起时不同的体验,恍惚而隐约的感受使渡边感到安然平和。自然而然地应邀取乐绿子家,在她家的阳台上喝着啤酒看着火灾,他甚至与她接了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然而与直子单独在一起的日子是单纯而快乐的,渡边一直这样认为并切深深地怀恋,甚至现在成为他接受另外女人的心理障碍。并且直子依然活着,让渡边如同雕塑般守着这日益沉重的情感。他没有办法忘却直子而直面绿子的大胆示爱,甚至不敢幻想绿子,尽管他心里清楚这对绿子是不公平的。
在这期间,渡边又认识了永泽,并且成了他极少数的几个朋友之一,只因为两人有共同的爱好,都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然而除却他两人之外,无人肯读。这是一个聪明古怪的家伙,家境富足、有权有势,相貌堂堂、风度潇洒,还有一个娴静善良、气质高雅、不在意他的疯狂而又非常喜欢他的女朋友初美。在别人眼里这是一个令人羡煞的角色,然而他是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与一身的人,而又常常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只有渡边和他自己知道,他内心是矛盾,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后来呢,曾经是那么爱着他的初美也离开了他,嫁给了一个德国人,再后来割腕自尽。
书中玲子的出现是无辜的,尽管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他的皱纹在渡边眼里都是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丰满故事,似乎仅仅为直子不受冷落而生,倘若没有她的出现,直子会更寂寞的。在疗养院,在凄冷的雨夜,只有在玲子怀里,直子才能平息下来。
故事开始容不得直子继续活下去,就连她自己也支持不下去了,她选择了与姐姐一样的方式,终究是死去了,轻描淡写地。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更为严厉的痛苦,渡边的感觉是凄凉,于是选择了流浪,一如与直子的约会,没有目的地,甚至后来都无从记得去过哪些地方。他只觉得关于直子的堆积如山的记忆,稍微开启便鼓涌而出,无法遏止,如汹涌的潮水,将其冲向奇妙的地带,在此他与直子相会,一如既往,醒来却又是无助的悲凉。渡边已经象直子一样,陷入死亡的阴影之中,无论是谙熟怎样的哲理,他都。无法忘记,无法消除,无法派遣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当一个月的流浪日子仍未改变心境的时候,他回来了。一个人在房子里呆了几天,他蓦然想起了木月,突然发现直子与木月才是真正的恋人,直子原本属于木月,即便不在身边,他仍然神牵着直子。
幸亏有玲子。她比直子和渡边两个当事人更了解他们之间的情感。她的信及鼓励的话语让渡边即便是无比的落寞和死亡的阴影中没有选择死亡,因为他知道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对绿子讲,即便此刻他的灵魂已经漂游到不知何处,然而着愿望是明晰的。
语言是小说的一大特色。毕竟是舶来的作品,人名的不习惯倒罢了,不少句子读来难免拗口,但林先生文言功底的深厚为小说增色不少,就连日本国歌《君之代》也被译为极具音节美感的“沙砾成岩兮,遍覆青苔”,犹如楚辞汉赋的韵律沁人心脾,惹人喜爱。平心而论,林少华译版的《挪威的森林》无论是从文字措辞的表达形式上,还是从能否还原原作的真实意境故事上,都算得上精致了。林的语言,或壮阔迷人的场景素描,或细腻温婉的心理刻画,都具备了许多带着贵族气息的骨质美。文中多处对女性人体的描写,读来犹如在欣赏大师的臻美画作,触手可及而又让人望而却步的美,让人不敢以亵渎猥琐的心情去看待。当然除了作品本身主人公的不入世的孤独消极受非议外,文中的多处性描写,也是广受非议的地方之一,尤其是对手淫的过度宽容(渡边一次对直子谈到同室“敢死队”的趣事时,说到“手淫同女孩子月经一样平常”,显然这是不能让人接受的。)。但从全书行文上来看,有些地方是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并非别有用心的生硬低级的哗众取宠,而且比起国内俯拾即是的“□□□□(以下删去××××字)”健康艺术多了。兽欲与鱼水之欢,明眼人一看便知。当然,小说中多处渡边与绿子单独相处的场景,绿子挑逗的话语以及大胆的动作,不述也罢。显然村上春树有些不可自拔的自恋了,他让“自己”处于一个极中心的位置,身边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围着他转,有的甚至迷恋无可救药的地步,甚至剥掉了做人应有的用来遮羞的自尊,暴露出原始的欲望(如绿子甚至要渡边手淫时想着她便满足了,玲子从疗养院出来专程找到渡边只为一欢)。然而村上春树并没有低就媚俗,即便是对在疗养院里碰见的几个精神病的描写,都是极为人文和温情,毫无猎奇趣味。并且书中提到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更呈现出作者本身倜傥不群的文学品位。值得称道的还有可以与为营造情境烘托气氛的工笔式描写相媲美的还有那萦绕小说始终的音乐,或激越或舒缓,这些无声的音节为原本昏暗压抑的行文添了几分色彩,让人倍感生命的无穷韵味。村上也同样用音乐浸泡的孤独将渡边隔绝了人世,大概只有音乐,才使他忘记一切不快的记忆罢。
村上春树是孤独的,渡边是孤独的,直子、玲子、木月、绿子,甚至永泽,《挪威的森林》中人都是孤独的,他们游走在没有阳光的丛林中,孤独的守着自己内心的欲望与情感,即便相交也融合了许多凉意。他们与森林外的人顽固地抗争着对立着。外边的人忍受不了没有阳光的孤独与森然;里面的人更不习惯阳光的刺目与世俗,他们宁愿就这样游走,不食人间烟火。所以,倘若从这一点上来说,喜欢《挪威的森林》的朋友,应该也是孤独的罢。然而正因为孤独,所以害怕孤独。忍受不了孤独的,无法自拔,所以木月死了,直子死了,带给别人的是更深的痛苦。然而死能摆脱孤独么。没人能给出更为美妙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