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有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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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囱 - 2002/4/5 14:31:00
【檞寄生】〈10.3〉 By jht.


「請你,不要再讓我擔心。」
『嗯。其實我也很擔心妳。』
「如果我們都成為彼此掛心的對象,那麼我們各自照顧好自己,是不是
就等於分擔了對方的憂慮呢?」
『嗯。我答應妳。妳呢?』
「我也答應你。」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你要留我一個人孤單地在這樓台上嗎?」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腦中正迅速搜尋合適的文字。
「呵呵。」荃笑了起來,「你以前扮演羅密歐時,一定沒演完。」
『妳怎麼知道?』
「因為你接不出下一句呢。你應該要說:讓我被他們捉住並處死吧。我
恨不得一直待在這裡,永遠不必離開。死亡啊,來吧,我歡迎你。」
『原來不是“去死吧!茱麗葉”喔。』
「什麼?」荃沒聽懂。
『沒事。』我笑了笑,『我回去了。妳也別寫稿寫到太晚。』
我開始後悔當初被趕出話劇社了。


三個禮拜後,是柏森27歲的生日。
早上出門上班前,秀枝學姐吩咐我務必把柏森拉回來吃晚飯。
晚上下班回來,看到一桌子的菜,還有一個尚未拆封的蛋糕。
「生日快樂!」秀枝學姐和明菁同時對柏森祝賀。
「謝謝。」柏森擠了個笑容,有些落寞。
秀枝學姐和明菁並沒有發現柏森的異樣,依舊笑著在餐桌上擺放碗筷。
雖然少了子堯兄和孫櫻,但我們四個人一起吃飯,還是頗為熱鬧。


「過兒,今天的菜,還可以嗎?」明菁問我。
『很好吃。』我點點頭。
「可惜少了一樣菜。」柏森突然說。
「什麼菜?」秀枝學姐問。
「炒魷魚。」
「你想吃炒魷魚?」秀枝學姐又問。
「學姐,我跟菜蟲,今天……今天被解雇了。」柏森突然有些激動:
「可是…為什麼偏偏挑我生日這天呢?」


明菁嚇了一跳,手中的碗,滑落到桌子上。碗裡的湯,潑了出來。
『也不能說解雇啦,景氣不好,公司裁員,不小心就被裁到了。』
我說完後,很努力地試著吞嚥下口裡的食物,卻哽在喉中。
「過兒……」明菁沒理會桌上的殘湯,只是看著我。
『沒事的。』我學柏森擠了個笑容。
秀枝學姐沒說話,默默到廚房拿塊抹布,擦拭桌面。
吃完飯,蛋糕還沒吃,柏森就躲進房間裡。


我不想躲進房間,怕會讓秀枝學姐和明菁擔心。只好在客廳看電視。
覺得有點累,想走到陽台透透氣,一站起身,明菁馬上跟著起身。
我看了明菁一眼,她似乎很緊張,我對她笑了一笑。
走到陽台,任視線到處遊走,忽然瞥到放在牆角的籃球。
我俯身想拿起籃球時,明菁突然蹲了下來,用身體抱住籃球。
『姑姑,妳在幹嘛?』
「現在已經很晚了,你別又跑到籃球場上發呆。」
原來明菁以為我會像技師考落榜那晚,一個人悶聲不響溜到籃球場去。


『我不會的。妳別緊張。』
「真的?」
『嗯。』我點點頭。明菁才慢慢站起身。
我沈默了很久,明菁也不說話,只是在旁邊陪著。
『唉呀!這悲慘的命運啊!不如……』我舉起右腳,跨上陽台的欄杆。
「過兒!不要!」明菁大叫一聲,我嚇了一跳。
『姑姑,我是開玩笑的。』我笑個不停,『妳真以為我要跳樓嗎?』


我很快停止笑聲。
因為我看到明菁的眼淚,像水庫洩洪般,洪流滾滾。
『姑姑,怎麼了?』
明菁只是愣在當地,任淚水狂奔。
「過兒,你別這樣……我很擔心你。」
『姑姑,對不起。』
「過兒,為什麼你可以這麼壞呢?這時候還跟我開這種玩笑……」
明菁用靠近上臂處的衣袖擦拭眼淚,動作有點狼狽。


我走進客廳,拿了幾張面紙,遞給明菁。
「工作再找就有了嘛,又不是世界末日。」明菁抽抽噎噎地說完這句。
『姑姑,我知道。妳別擔心。』
「你剛剛嚇死我了,你知道嗎?」明菁用面紙,擦乾眼角。
『是我不對,我道歉。』
「你實在是很壞……」明菁舉起手,作勢要敲我的頭,手卻僵在半空。
『怎麼了?』我等了很久,不見明菁的手敲落。
「過兒…過兒……」明菁拉著我衣服,低著頭,又哭了起來。


明菁的淚水流量很高,流速卻不快。
而荃的淚水,流速非常快,但流量並不大。
明菁的哭泣,是有聲音的。
而荃的哭泣,並沒有聲音。只是鼻頭泛紅。


『姑姑,別哭了。再哭下去,面紙會不夠用。』
「我高興哭呀,你管我……」明菁換了另一張面紙,擦拭眼淚。
『姑姑,妳放心。我會努力再找工作,不會自暴自棄。』
「嗯。你知道就好。」明菁用鼻子吸了幾口氣。
『我總是讓妳擔心,真是不好意思。』
「都擔心你六年多了,早就習慣了。」
『我真的……那麼容易令人擔心嗎?』
「嗯。」一直嗚咽的明菁,突然笑了一聲:「你有令人擔心的本質。」
『會嗎?』我抬頭看夜空,嘆了一口氣,『我真的是這樣嗎?』


「可能是我的緣故吧。即使你好好的,我也會擔心你。」
『為什麼?』
「這哪有為什麼,擔心就擔心,有什麼好問的。」
『我……值得嗎?』
「值得什麼?」明菁轉身看著我,眼角還掛著淚珠。
『值得妳為我擔心啊。』
「你說什麼?」明菁似乎生氣了。她緊握住手中的面紙團,提高音量:
「我喜歡擔心,我願意擔心,我習慣擔心,我偏要擔心,不可以嗎?」
明菁睜大了眼睛,語氣顯得激動。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明菁用右腳跺了一下地面,然後說:
「為什麼你老是喜歡問為什麼?」
『對不起。』第一次看到明菁這麼生氣,我有點無所適從。
「算了。」明菁放緩語氣,輕輕撥開遮住額頭的髮絲,勉強微笑:
「你今天的心情一定很難受,我不該生氣的。」
『姑姑……』我欲言又止。
「其實你應該早就知道,又何必問呢?」
明菁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很長很長。
然後靠在欄杆,看著夜空。可惜今晚既無星星,也沒月亮。


「過兒,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說吧。』我也靠著欄杆,視線卻往屋內。
「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
「那以後就別問我為什麼了。」
『嗯。』
「找工作的事,別心煩。慢慢來。」
『嗯。』
「我該走了。這顆籃球我帶走,明天再還你。」
『好。』


明菁說完後,進客廳拿起手提袋,跟我說了聲晚安,就回去了。
我一直待在陽台上,直到天亮。
但即使已經天亮,我仍然無法從明菁所說的話語中,清醒。



【檞寄生】〈10.4〉 By jht.


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我和柏森又開始找新工作。
只可惜我和柏森的履歷表,不是太輕,就是太重。
輕的履歷表有如雲煙,散在空中;重的履歷表則石沈大海。
柏森的話變少了,常常一個人關在房間裡。
他還回台北的家兩趟,似乎在計畫一些事。
為了避免斷炊的窘境,我找了三個家教,反正整天待在家也不是辦法。


明菁在這段期間,經常來找我。
她很想知道我是否已經找到工作,卻又不敢問。
而我因為一直沒找到新的工作,也不敢主動提起。
我們的對話常常是「天氣愈來愈熱」、「樓下的樹愈長愈漂亮」、
「隔壁五樓的夫婦愈吵愈凶」、「她的學生愈來愈皮」之類的。
日子久了,明菁的笑容愈來愈淡,笑聲愈來愈少。


我不想讓荃知道我失業,只好先下手為強,告訴她我調到工地。
而工地是沒有電話的。
只是,我總是瞞不了荃。


「你好像很憂鬱呢。」
『會嗎?』
「嗯。你煩心時,右邊的眉毛比較容易糾結。」
『那左邊的眉毛呢?』
「我不知道。因為你左邊的眉毛,很少單獨活動。」
『單獨活動?』我笑了起來。荃的形容,經常很特別。
「嗯。可不可以多想點快樂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事情想起來會比較快樂。』
「那麼……」荃低下頭輕聲說:「想我時會快樂嗎?」
『嗯。可是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不用想妳啊。』我笑著說。
「你知道嗎?即使你在我身邊,我還是會想著你呢。」


『為什麼我在你身旁時,妳還會想我?』
「我不知道。」荃搖搖頭,「我經常想你,想到發呆呢。」
『對不起。』我笑了笑。
「請你記得,不論我在哪裡,都只離你一個轉身的距離。」
荃笑了笑,「你只要一轉身,就可以看到我了呢。」
『這麼近嗎?』
「嗯。我一直在離你很近的地方。」
『那是哪裏呢?』
「我在你心裡。正如你在我心裡一樣。」
荃笑得很燦爛,很少看見她這麼笑。


我和柏森被解雇後一個半月,秀枝學姐決定回新竹的中學任教。
「我家在新竹,也該回家工作了。而且……」
秀枝學姐看了一眼子堯兄以前的房間,緩緩地說:
「已經過了半年了,他還沒回來。我等了他半年,也該夠了。」
雖然捨不得,我還是安靜地幫秀枝學姐打包行李。


「菜蟲,休息一下吧。我切點水果給你吃。」
『謝謝。』我喘口氣,擦了擦汗。
秀枝學姐切了一盤水果,一半是白色的梨,另一半是淺黃色的蘋果。
我拿起叉子,插起一片梨,送入口中。
「菜蟲,你知道嗎?這蘋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
『喔。』我又插起了第二片梨。
「我再說一次。蘋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蘋果比較貴。」
『嗯,我知道。可是我比較喜歡吃梨子啊。』
「菜蟲……」秀枝學姐看了看我,呼出一口氣,「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第三片梨子剛放進口中,我停止咀嚼,很疑惑。


「本來我是沒立場說話的,因為我是明菁的學姐。但若站在我是你多年
室友的角度,我也該出點聲音。」
『學姐……』秀枝學姐竟然知道我的情況,我很困窘,耳根發熱。
「不用不好意思。我留意你很久,早就知道了。」
『學姐,對不起。我……』
「先別自責,感情的事本來就不該勉強。原先我擔心你是因為無法知道
你喜歡的人是誰,所以才會猶豫。如今我放心了,我想你一定知道,
你喜歡誰。」
秀枝學姐走到子堯兄送的陶盆面前,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塵。


「菜蟲,那你知道,誰是蘋果?誰又是梨子了嗎?」
『我知道。』
「蘋果再貴,你還是比較喜歡吃梨子的。對嗎?」
『嗯。』
「個人口味的好惡,並沒有對與錯。明白嗎?」
『嗯。』
「學姐沒別的問題了。你繼續吃梨子吧。」
『那……蘋果怎麼辦?』
「喜歡吃蘋果的,大有人在。你別吃著梨子,又霸著蘋果不放。」
『嗯。』我點點頭。
「我明天才走,今晚我們和李柏森與明菁,好好吃頓飯吧。」
秀枝學姐仔細地包裝好陶盆,對我笑了一笑。


荃是梨子,明菁是蘋果。
明菁再怎麼好,我還是比較喜歡荃。
秀枝學姐說得沒錯,喜歡什麼水果,只是個人口味的問題,
並沒有「對」與「錯」。
可是,為什麼我會喜歡梨子?而不是蘋果呢?
畢竟蘋果比較貴啊。


我對荃,是有「感覺」的。
而明菁對我,則讓我「感動」。
只可惜決定一段感情的發生,是「感覺」,而不是「感動」。
是這樣的原因吧?



【檞寄生】〈10.5〉 By jht.


子堯兄走後,秀枝學姐不再咆哮,我一直很不習慣這種安靜。
如今秀枝學姐也要走了,她勢必將帶走這裡所有的聲音。
我摸了摸客廳的落地窗,第一次看見秀枝學姐時,她曾將它卸了下來。
想到那時害怕秀枝學姐的情景,不禁笑了出來。
「你別吃著梨子,又霸著蘋果不放。」我會記住秀枝學姐的叮嚀。
於是秀枝學姐成了第三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
我的寄主植物,只剩柏森和明菁了。


送走秀枝學姐後,柏森更安靜了。
有天晚上,柏森突然心血來潮,買了幾瓶啤酒,
叫我陪他到以前住的宿舍走走。
我們敲了1013室的門,表明了來意,裡面的學弟一臉驚訝。
摸摸以前睡過的床緣和唸書時的書桌後,我們便上了頂樓。
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躺了下來,像以前練習土風舞時的情景。
「可惜今晚沒有星星。」柏森說。
『你喝了酒之後,就會有很多星星了。』我笑著說。


「菜蟲,我決定到美國唸博士了。」柏森看著夜空,突然開口說。
『嗯……』我想了一下,『我祝福你。』
「謝謝。」柏森笑了笑,翻了身,朝向我:
「菜蟲,你還記不記得拿到橄欖球冠軍的那晚,我問你,我是不是天生
的英雄人物這件事。」
『我當然記得。事實上你問過好多次了。』
「那時你回答: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後絕對是一號人物。」
柏森嘆了一口氣,「菜蟲,真的謝謝你。」
『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還謝我幹嘛。』


「受到父親的影響,我一直很想要出人頭地。」柏森又轉頭向夜空:
「從小到大,無論我做什麼事,我會要求自己一定要比別人強些。」
柏森加強了語氣:「我一定,一定得出人頭地。」
我沒答話,只是陪著柏森望著夜空,仔細聆聽。
柏森想與眾不同,我卻想和大家一樣,我們有著不同的情結。
因為認識明菁,所以我比較幸運,可以擺脫情結。
而柏森就沒這麼幸運了,只能無止境地,不斷往上爬。
突然從空中墜落,柏森的心裡,一定很難受。
『柏森,出去飛吧。你一定會比別人飛得更高。』我嘆口氣說。


「呼……」過了很久,柏森呼出一口長氣,笑了笑,「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菜蟲,可以告訴我,你喜歡的人是誰嗎?」
『方荃。』
「為什麼不是林明菁?」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失去理性,瘋了吧。』
「你為什麼說自己瘋了?」
『因為我無法證明自己為什麼會喜歡方荃啊。』


「菜蟲啊,唸工學院這麼多年,我們證明過的東西,難道還不夠多嗎?
你竟連愛情也想證明?你難道忘了以前的辯論比賽?」
『嗯?』
「我們以前不是辯論過,“談戀愛會不會使一個人喪失理性”?」
『對啊。』
「你答辯時,不是說過:“如果白與黑之間,大家都選白,只有一個人
選黑。只能說他不正常,不能說不理性。正不正常是多與少的區別,
沒有對與錯,更與理不理性無關”?」


沒錯啊,我為什麼一直想證明我喜歡荃,而不是明菁呢?
我心裡知道,我喜歡荃,就夠了啊。
很多東西需要證明的理由,不是因為被相信,而是因為被懷疑。
對於喜歡荃這件事而言,我始終不懷疑,又何必非得證明它是對的呢?
就像我內心相信太陽是從東邊出來,卻不必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去證明。
我終於恍然大悟。


我決定不再猶豫。
只是對我而言,告訴一個愛自己的人不愛她,
會比跟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說愛她,還要困難得多。
所以我還需要最後的一點勇氣。


柏森要離開台灣那天,我陪他到機場,辦好登機手續後,他突然問我:
「菜蟲,請你告訴我。你技師考落榜那晚,我們一起吃火鍋時,你說:
台灣的政治人物,應該要學習火鍋的肉片。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柏森的表情很認真,似乎這是困擾他多年的疑惑。
『火鍋的湯裡什麼東西都有,象徵著財富權勢和地位的染缸。政治人物
應該像火鍋的肉片一樣,絕對不能在鍋裡待太久,要懂得急流勇退,
過猶不及的道理。』


「菜蟲。你真的是高手。那次的作文成績,委屈了你。」
柏森恍然大悟,笑了一笑。
『柏森。你也是高手。』
我也笑了一笑,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沒有意外,那次的作文,是我最後一次為了比賽或成績寫文章。
「同被天涯炒魷魚,相逢何必互相誇。」
柏森突然哈哈大笑。
荃說得沒錯,聲音是會騙人的。
即使柏森的聲音是快樂的,我還是能看出柏森的鬱悶與悲傷。



【檞寄生】〈10.6〉 By jht.


『柏森,你還有沒有東西忘了帶?』
「有。我把一樣最重要的東西留在台灣。」
『啊?什麼東西?』我非常緊張。
柏森放下右手提著的旅行袋,凝視著我,並沒有回答。
然後緩緩地伸出右手,哽咽地說:
「我把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留在台灣了。」


像剛離開槍膛的子彈,我的右手迅速地緊握住柏森的手。
我們互握住的右手,因為太用力而顫抖著。
認識柏森這麼久,我只和他握過兩次手,第一次見面和現在的別離。
都是同樣溫暖豐厚的手掌。


大學生活的飛揚跋扈,研究生時代的焚膏繼晷,工作後的鬱悶挫折,
這九年來,我和柏森都是互相扶持一起成長。
以後的日子,我們大概很難再見面了。
而在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會由朋友轉換成妻子和孩子。
想到這裡,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哀,於是激動地抱住柏森。
該死的眼淚就這樣流啊流的,像從地底下湧出的泉水,源源不絕。
我27歲了,又是個男人,不能這樣軟弱的。
可是我總覺得在很多地方我還是像個小孩子,需要柏森不斷地呵護。
柏森啊,我只是一株檞寄生,離開了你,我該如何生存?


「菜蟲,我寫句話給你。」
柏森用右手衣袖猛擦拭了幾下眼睛,蹲下身,從旅行袋裡拿出紙筆。
「來,背部借我。」
我轉過身,柏森把紙放在我背上,窸窸窣窣地寫著。
「好了。」柏森將紙條對折兩次,塞進我襯衫的口袋。
「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一直紅著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柏森走後,我把紙條打開來看,上面寫著:

「愛情是一朵生長在懸崖絕壁邊緣上的花,
想摘取就必須要有勇氣。」
~ 莎士比亞


第四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柏森,給了我最後的一點養分 - 勇氣。
流行歌手梁靜茹唱得沒錯,「我們都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
我以前公司的主管也沒錯,「我們都需要勇氣,去面對高粱紹興。」
原來有些話我必須要鼓起勇氣說。
我知道了。


送走柏森後,我從桃園坐車,單獨回台南。
那個髮型像木村拓哉的學弟在或不在,對我都沒意義。
我只覺得空虛。
我好像漂浮在這間屋子裡,無法著地。
當我試著固定住身子,不想繼續在空氣中游泳時,
門鈴聲突然響起,明菁來了。


「吃過飯了沒?」明菁問我。
『還沒。』我搖搖頭。
「你先坐著看電視,我下碗麵給你吃。」
『姑姑,我……』
「先別說話,吃飽後再說,好嗎?」明菁笑了笑。


明菁很快在廚房扭開水龍頭,洗鍋子,裝了六分滿的水。
打開電磁爐開關,燒水,水開了,下麵條。
拿出碗筷,洗碗,碗內碗外都洗。
洗筷子,用雙手來回搓動兩根筷子,發出清脆的聲音。
將手上的水甩一甩,拿出乾布,先擦乾碗筷,再擦乾雙手。
麵熟了,明菁撈起一根麵條試吃,好像燙了手,輕輕叫了一聲。
將右手食指放在嘴邊吹氣,再用右手食指與拇指抓住右耳垂。
接觸到我的視線,明菁笑了笑,吐了吐舌頭。


明菁從電視機下面拿出一張報紙,對折了三次,墊在桌子上。
跑回廚房,從鍋裡撈起麵,放入碗中。
用勺子從鍋裡舀出湯,一匙…二匙…三匙…四匙,均勻地淋在碗裡。
將筷子平放在碗上,拿出抹布遮住碗圓滾滾的肚子,雙手端起碗。
「小心,很燙哦。」
明菁將這碗麵小心翼翼地放在報紙上。
「啊,忘了拿湯匙。」
再跑回廚房,選了根湯匙,洗乾淨,弄乾。


明菁將湯匙放入碗裡,笑了笑,「快趁熱吃吧。」
『妳呢?』
「我不餓,待會再吃。」
明菁捲起袖子,拿面紙擦擦額頭的汗。
「我很笨拙吧。」明菁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菁,妳不笨拙的,認識妳六年半以來,現在最美。


明菁坐在我身旁,看著我吃麵。
我永遠記得那碗麵的味道,可是我卻找不到任何的文字來形容味道。
我在吃麵時,心裡想著,我以後要多看點書,多用點心思,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將那碗麵的味道,用文字表達。
「好吃嗎?」明菁問我。
『很好吃。』我點點頭。
明菁又笑了。


「過兒,你剛剛想說什麼?」我吃完麵,明菁問我。
『我……』早知道,我就吃慢一點。
「李柏森走了,你一定很寂寞。」明菁嘆了一口氣。
『姑姑……』
「過兒,你放心。姑姑不會走的,姑姑會一直陪著你。」
『姑姑,我只剩下妳這棵寄主植物了。』
「傻瓜。」明菁微笑說:「別老把自己說成是檞寄生。」


明菁環顧一下四周,突然很感慨:
「當初我們六個人在一起時,是多麼熱鬧。如今,只剩我們兩個了。」
『妳怎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時間過得好快,轉眼間已經待在台南九年了。」
『嗯。』
「我們人生中最閃亮燦爛的日子,都在這裡了。」
『嗯。』
明菁轉頭看著我,低聲吟出: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烏玉兔各西東。
芳草奈何早凋盡,情人無心怎相逢。」


我轉頭看著坐在我左手邊的明菁,我這輩子最溫暖的太陽。
當初和明菁坐車到清境農場時,明菁也是坐在我左手邊。
我好像又有正在坐車的感覺,只是這次的目的地,是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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