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 - 2002/5/15 12:00:00
一
救火车从楼下阴暗的街道呼啸而过的时候,我趴在窗台上,数对面房子阳台上的长春藤。不远处绛红色的夜空火苗雀跃的窜动。有人开始哭泣。
我把脸贴在咖啡的陶杯上。贪婪的吸取热量。空气霹雳啪啦的散发出硫磺的气味。很冷。我踮起脚,把手向前伸。低头,就看见未满站在很多层的阳台下面招手。他叫我碎碎。浓郁的浏海遮住他的眼睛。我把加菲扔下去。光脚跑下楼。
天空被火燃得通红。还有我的头发。未满把Espresso递给我。然后我们靠在路边的花圃栏杆上。看救火的人忙忙碌碌。风把小叶榕细碎的叶子吹得沙沙响。
我说未满,很冷。
于是他用风衣把我包起来。渗透着体温的风衣。我抱着拷拉。很安静的呼吸。就像未满家那只白色的猫。
我记得它总是蜷在角落里用小舌头舔理自己柔软弯曲的毛发,偶尔抬起婴儿蓝的眼淡淡的看着我,自顾自的发出慵懒的呵欠。听起来很像女人妩媚的呻吟。
我注意到未满的眼睛。猫一样的婴儿蓝。
二
很多时候我会疑心自己是一只鸟。从十二楼的窗口眺望的时候这种飞翔的欲望强烈得使心脏疼痛。常常倚在窗台上然后在某一瞬间忘记自己在哪。遥远的云层让我的唇异常干燥。也许某一天,我真的会忘记自己没有翅膀。
呵呵。
未满笑起来。嘴角弯成一个完美的弧度。
嗯。我呷了口Espresso。淡淡的。
但是我找不到栖息的地方。
嗯。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他有海一样深邃温柔的眼睛。
碎碎?
总有一个地方的。你注定会回到那里。
我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完。站起来。扯扯微皱的T恤。
然后我又想起那只叫拓的猫。白色的猫。它用细小的舌尖舔吻自己柔顺的毛羽。偶尔发出低沉慵懒的呵欠。听起来就像女人妩媚的呻吟。它抬起蓝色的眼睛看我。一样薄薄的蓝色。那个遥远的爱琴海。
它注定回到那里。
三
雨终于下下来。很嚣张肆意的把窗玻璃敲打得噼啪直响。
天空堆满了乌墨的云朵。我坐在地毯上,用被子裹紧自己。还是很冷。风从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哭泣的声音。
咖啡喝完了。我摇着咖啡罐空洞的身体。突然就想起未满。
想起他过长的浓郁的浏海,白皙的皮肤,温和的笑容,湛蓝的单薄的眼睛。
在那个周末的下午。我坐在中心广场空旷的草皮上,阳光穿过大叶榕错落的枝桠零乱的舞蹈。可以闻到空气里干净的泥土的清香。不时的有人从广百走出来。带着疲惫,或者满足的表情。孩子们在放风筝。
时钟敲了三下的时候我穿过广场买Espresso,然后走回来,边看飞舞的风筝边把它喝完。
然后我听到有人说hi。
低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生有着温和的脸,浓郁的浏海遮住的眼睛,在阳光下流露出深邃的清澈的蓝色。爱琴海一样的颜色。
你似乎每个周末都来。Oh,眼睛是浅咖啡色的。很漂亮。
他笑起来,嘴角弯成一个完美的弧度。
嗯。谢谢。我继续喝咖啡。孩子们在广场上不停的奔跑,快乐的尖叫。
他在我身旁坐下来。
他说:我是未满。
很寂静的样子。
我问他:这里为什么没有鸽子?
四
因为这里不是家。
未满是这么说的。
后来我问他,哪里是家。他说不知道。他说他是混血儿。可是却从来没见过父母。所以他不知道哪里是家。
我记得那个人似乎是我的亲戚。似乎又不是。他来的时候总是站在房间的阴影里面。他送给我一只猫,还有足够一年的生活费。然后无声的消失。从我十三岁开始,一年一次。我一共见了他五次。他告诉我他是我的叔叔。
未满看了我一眼。淡淡的。湛蓝的眼睛薄薄的似乎随时都会碎成很多块。
他说:碎碎,那是禁锢的笼子。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去寻找栖息的那棵树。属于我的那一棵。
我知道他会离开的。也许就在不久之后。
也许。
有时候我在想。世界只是一个庞大的监狱。任何迁移也只是从它的一边转向另一边。其实真正的牢在这里。
我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当上帝把你的灵魂塞进了这个躯壳。你已注定被监禁。
然后我对他笑了笑。我不确定笑意是否可以传进眼里。
而我,是一只折了翅膀,又贪图安逸的鸟。
不值得自由的眷恋。
五
我看到那只猫,蜷在角落里。用细小的湿润的舌尖吻舔身上柔软浓密的毛发。偶尔抬起湛蓝的眼睛,淡淡的看着我。自顾自的打着慵懒的呵欠。听起来很像女人妩媚的呻吟。我走近它,伸出手。它把头抬起来。
我看见帕拉图深邃的瞳孔。尤克塔斯长满橄榄树的宙斯的牧园。爱琴海脆弱温暖清澈的婴儿蓝,还有阿诺斯废墟上巍峨的神殿。
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未满把咖啡冲好。然后递给我。
他给我看荷马的史诗。然后指着上面用笔轻轻划出的段落。
在那葡萄酒色的海洋中
有个美丽富饶的国家
在大海的怀抱里
人口不计其数
城市鳞次栉比……
他说这是我要去的地方。那个亲戚提过的城市。我总觉得它在呼唤我。
嗯。我呷着咖啡。
我说我知道的。
他说:碎碎,等我回来。
六
然后接连的几个周末。未满再也没有出现在中心广场。
我开始收到他简短的信。
……
碎碎。我现在在雅典。拓从房间里逃得不知去向。我找不到它。机场是不能带动物的,我没有办法。我想我要开始流浪了。自由和寂寞同时充斥着心脏。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发现我找到了翅膀。
……
碎碎。我听不懂当地人的语言。
……
碎碎。普拉卡大街的人每天都很多。这里充满了古董,还有你钟爱的石头雕刻。我看到了宙斯的牧园,在长满橄榄树的尤克塔斯,还有克诺萨斯宫殿。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这里没有鸽子。
……
碎碎。你还记得吗?
在那葡萄酒色的海洋中
有个美丽富饶的国家
在大海的怀抱里
人口不计其数
城市鳞次栉比……
……
碎碎,我终于看到爱琴海了。那个湛蓝脆弱温暖深邃清澈妩媚的海。我哭了。站在岸边,突然就泪流满面。我想你。想拓,可是拓不见了。你也不见了。
……
碎碎,等我回来。
……
七
我依然在周末的午后坐在中心广场空旷的草皮上。阳光在雨後开始洒满大地。空气里弥散着泥土干净而温和的清香。孩子们在放风筝。不时的有人从广百的大门走出来,混入过往的人流中,然后在视野里消失不见。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或者满足的表情。
时钟敲了三下的时候我穿过广场买Espresso。然后走回来。边看天空飞舞的风筝边把它喝完。孩子们不停的奔跑,发出快乐的尖叫。我记得未满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带着些许忧郁的表情。浓郁的浏海遮住的眼睛在阳光下透着薄薄的脆弱的湛蓝。爱琴海一样的颜色。
低头,我看到那只猫,白色的猫。在这个没有雪的城市格外的刺眼。很冷。我拉拉风衣的领子。
它蜷在花圃的角落里,舔梳那些已经开始结块的柔软毛发。它安静的蜷在那里,偶尔抬起单薄的婴儿蓝看我。我叫它。
拓。
它抬起头,淡淡的看着我。然后自顾自的打了个呵欠。听起来很像女人妩媚的呻吟。
我把它抱起来。放进花圃里。我摸摸它的脑袋。感觉像抚摸坚硬的骨络。
乖乖的。等我回来。
拓轻轻的打了个呵欠。继续梳理自己白色的毛发。
我穿过广场,去买猫食。
付钱的时候,惶惶的竟然找不到放钱的口袋。太阳穴突然剧痛起来,强烈的撕裂般的疼痛。又在瞬间恢复。
我知道不好了。我跑出广百的巨大的玻璃门。穿过广场。
TEXI的车轮和路面急剧的摩擦发出锋利的尖叫。
我看到拓躺在马路上。
一辆TEXI轻轻的碾过它,在它白皙的皮毛上留下污浊的车印。红色的粘绸的液体慢慢的漫上柏油路面。它睁着眼睛,无神的湛蓝的薄薄的眼睛。爱琴海一样的颜色。它看着我离开的方向。
有一瞬间我以为血液也是蓝色的。
发出汩汩的声音。
八
我没有写过信给未满。
因为就算写了,他也收不到。
我没告诉他拓的死。
他没有再给我来信。
也许是他已经厌倦。也许邮局犯了些小小的错误。我开始想他。
我坐在海珠桥的栏杆上,双腿耷拉在外面摇晃。阳光从遥远的地方照着安静的江面。折射在两旁大厦清绿的窗玻璃上,漾成一片温暖的光线。
如果我死掉。你会不会哭?
未满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右边第二栋大楼里飞起一群鸽子。呼啦啦的振翅声混杂在喧嚣的汽车喇叭的轰鸣里。在灰蓝的天空下面,掠过一排欧式建筑暗红的屋顶,匆忙的逃命。
我看着未满。我把双手交叉着伸懒腰。
嗯。不会。
我笑着看他自问自答。
未满的瞳孔是湛蓝的淡淡的婴儿蓝。
是我喜欢的颜色。
未满,我看到鸽子了。
九
我没有再去中心广场,只是偶尔趴在窗台边。数对面房子阳台上的长春藤。我把脸贴在咖啡的陶杯上。贪婪的吸取热量。天开始冷下来。小叶榕开始落叶。只是依然蓊郁。太阳吝啬的躲藏进云层。
接近年初的时候,学校开始放假。天气越来越冷。2月,这个城市莫名其妙的下了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淡漠的铺在地面上。邮箱里开始塞满了贺年卡和祝福的信件。
那天从朋友家回来,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楼下。肩膀上沾满了雪花的尸体。
浓郁的头发被整齐的梳在脑后。
白皙的皮肤。没有笑容的脸。
湛蓝的眼睛薄薄的深邃的脆弱的婴儿蓝。
你是碎碎?他问。
是。我颔首。
我是未满的叔叔。
呵呵,是吗?我看着他。
他没有再说话。他把一张照片和一小块石头递给我。
然后说:未满的飞机在途中失事。
这是最后寄出的遗物。放在黑匣子里。给一个叫碎碎的女孩……我们无能为力。
就这些?我笑了笑。
是。男人的手懊恼的握了握。
再见。
十
碎碎,我终于看到爱琴海了。那个湛蓝脆弱温暖深邃清澈妩媚的海。我哭了。站在岸边,突然就泪流满面。我想你。想拓,可是拓不见了。你也不见了。
妈的。
我看着这张照片。还有这块来自海底的美丽石头。爱琴海……
你们注定要回到那里。
雪花慢慢的飘落窗楞,发出轻轻的叹息。
浓郁的头发遮住湛蓝的薄薄的眼睛。温和的笑脸。
想起拓,想起未满。
终于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