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 - 2002/5/15 12:18:00
一
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我的生存态度适合我所生活的世界吗？做为一只猴子、一只马戏团的猴子我该做的是什么呢？难道除了每天惹人发笑，我就不可以有思想了吗？难道一只懂得思考的猴子就是异类了吗？在你们人类眼里。
甚至在我们猴子的中间。比如黄背。它是我们这个团中最漂亮的一只猴子了，而且它还很会卖乖，表演节目的时候特别卖力，常能得到比我们多上许多的食物，可是背着那一脸胡子的团长，它却不是撕坏戏服就是咬坏帽子。我们一直很佩服它可以在大胡子来之前停止一切破坏，做出满脸无辜的样子，害得我们遭受一顿皮鞭。
本来做为一只猴子我是不会想这么多的，虽然你们人类一直说和我们是近亲，但是我们真的没什么思想的，除了吃的好睡的好我们没什么要求，什么名呀什么利呀对我们都没意义，我们没你们那么复杂，什么当官呀发财，我们都不需要，我们仅仅需要一个温饱。我们不会去思考哲学。甚至关于森林和草地对我来说都已毫无记忆了，而那个大胡子团长的流浪是一生的，他没有故乡。他只知道强迫我们这些可怜的动物不停地为他赚钱，生意不好的时候他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知道用粗粗的皮鞭抽打我们。如果不是有一天，团里的老猴子黑耳提醒我曾经的过去曾经的山林，也许，我还是一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猴子。
“我这一生到过很多地方，我们在所有有人居住的地方浪迹，从山到海从乡村到城市，我们流向没有目标的地方，”那天黑耳靠在行李箱的旁边挠痒痒：“知道吗？当我还是壮年的时候，我就在想，有一天，我一定还会回到山林中去的。你知道吗？我们猴子中就出过一个英雄，它叫孙悟空。”黑耳告诉了我它所知道的有关孙悟空的一切事迹。我从它漂泊的眼里找到了一种你们人类所说的沧桑。
“可是我们要怎么挣脱脖子上的绳子呢？”我疑惑地问。
“不知道，也许孙悟空也不知道挣脱紧箍圈的办法，所以它就算再本事，它也还是一只猴子。”黑耳从身后抓出一只虱子狠狠地响亮地用牙齿咬住，就再没有说一句话。
二
后来，我们来到了一个靠近森林的村庄，我在台上卖力地表演着滑稽的走钢丝节目，一边幻想那个孙大圣的筋斗云是不是和我一样滑稽，还有那遥远的森林。我突然觉得那姓孙的也不是什么英雄，要不，它怎么会逃不开人的手掌心呢？台下传来人类开心的笑声，他们被我的举动惹的哈哈大笑。我就觉得我可以表演的更好了，我想象黄背一样得到更多的食物。于是我努力地翻着筋斗，虽然我很饿，很需要食物。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第一次没有照大胡子的指挥去做规范动作，我翻得太高了，使得挂在我脖子上的那根粗大的绳子缠住了我，我重重地从钢丝上跌了下来。真的是重重的，使得我再也爬不起来了，虽然大胡子的皮鞭一鞭一鞭的抽在我身上，我也没有力气再起来了。我的腿断了。
黄背在台后吱吱地大笑。
“你以为你是谁？这就是你不听主人的话的结果，别忘了，你只是一只猴子。”躺在冰凉的地上，黑耳对我说：“要记住，我们猴子，是不可以超跃规范的。不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只要去做你该做的事就可以了。”黑耳说：“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我是大胡子最喜欢的猴子，争着要做第一，结果呢？我被大胡子打断了腿，再也不能表演了……就象现在这样不好吗？只要有得吃有得睡。”
“可是我想做的更好，而且我相信我会做的更好，我做得到的，如果不是那根绳子那根讨厌的绳子。”我说。
“傻啊，我们不是这根绳子也不会学到这些本领的，我们也就没有吃的；没有绳子，主人对我们就没有约束力了。做为猴子，尤其是马戏团的猴子，你、我、包括我们所有的猴子和其它的动物都只需要服从就是了。”
“那么自由呢？我们的山我们的森林呢？”我不解的问。
“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自从我们离开森林以后，我都不再做梦了。”老猴子淡淡地说。
“可是，我知道我们猴子不都是这样的，你不是说孙大圣……”
“那都是传说了。”黑耳打断我：“你知道吗？它学会了人所具备的和不具备的，可是你看，它受了多少折磨啊，结果呢？还是带着紧箍圈，和我们脖子上的绳子有什么区别，哪怕它是传说中的英雄。下场都是一样，逃不出束缚和约束的。”
“我不想一直这样做下去，不想永远是个小人物，我要做英雄。”我说：“我要做象孙大圣那样的不简单的猴子。”
“这里是没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做为猴子，你别忘了，我们是有团体的。小心容不得你。”黑耳亲昵地帮我抓着虱子：“你知道吗？人类是很自私的，他们想控制一切。孙悟空就是一个悲剧。看它开始多风光？结果呢？还是服从了人类。人类可以任意地制造英雄，同样也轻易地破坏英雄。告诉你，孙悟空的悲哀不在于本事不够，而是它出身为一只猴子，哪怕是一只石头中出来的，也是一只石猴子！”
虽然黑耳见多识广，可是我不赞同它；虽然我觉得它多少说的有道理，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是哪里不对又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做一只平凡的猴子，我不想做小丑！于是我不再和它争论下去，我静静地躺着，我想我的腿早一天好起来。我不想象黑耳那样变成废物。临到我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黑耳对我说：你做得再好，你也不会变成人，你也仅仅是一只猴子，一只马戏团的猴子。
三
我从简陋的窗口向外面的世界观望，耳边听到大胡子粗重而浑浊的鼾声，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叫我心烦意乱。是一种我还不能清楚捕捉的欲望，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知道它一定是什么。
“那山的后面就是森林，在高高的山的颠峰你可以呼吸到阳光的味道。”黑耳颇有感慨地指着山后面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专注地看着它脖子上的绳子，我在想，我一定有办法脱离的。
深夜的乡村很冷清，风一阵阵地从窗口吹进来，我嗅到了森林里树木的味道，自由的味道。我知道我该怎么做要做什么了。
“黑耳，我要离开这里。我要逃。”我坚定地对黑耳说。
“什么？什么？你别傻了，你没有办法的。”黑耳紧张地抓住我：“要是被大胡子抓住，你就活不成了。而且，你习惯了现成的吃食，回了山林，你怎么活？”
“你不是说过吗，我们是猴子呀，回了山林我们才是真正的猴子，而一只真正的猴子会被饿死吗？你见过被饿死人，可是你见过被饿死的猴子吗？”我压抑不住的得意：“你看，我的腿好了！”
“啊？可是刚才大胡子来的时候怎么你还瘸一瘸的？”
“哈哈，我装的啊。”我用手指着山后面说：“你说过，那里是山林，我要回去！！”
“你疯了，你逃不了的。”
“疯？在正常的眼里是疯的，在疯子眼里，别人才都是疯的。那是正常的占多数，如果是疯的占多数呢？那么，结果又会是什么呢？如果是在猴子的世界里看人类，那么，谁才是真正的疯呢？”
“可是，可是绳子呢？你有什么办法？”
“你注意过吗，这绳子真的是太破太旧了，我只要在墙上再磨两天，我就可以磨断它了。”经过几天的琢磨我发现，原来我只要努点力，是不难挣脱的。难的是习惯了禁锢以后就对它有一种惧怕，可是如果跳开了那畏惧你就会发现，原来那些禁锢并不是那么不可逾越的。
“哦……”
黑耳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大胡子早早地就把我们几个弄到一起，我还以为要出早工呢，谁知道原来是大胡子重新给每个猴子都换了一条新绳子。害得我磨了几天就要磨断的旧绳子又变成了一条更粗更坚实的新绳子了。我张望了一下，才发现黑耳今天离的我远远的，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黑耳今天一定有问题，”黄背拍拍我说：“一大早的我就看见它脖子上的绳子断了，我以为它要逃跑，谁知道它却一直往大胡子的房间跑去了，它真笨，要是我，我早就跑了。”
我没有再问黑耳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它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不该怀疑它。于是我继续不停地无比耐性地磨着那更粗硬结实的绳子。我偷偷地在所有的朋友和不是朋友的伙伴们都睡熟的时候，固执地磨着，为着一个关于森林关于原始的目标。这个曾经属于两只猴子的秘密，我不再告诉别人了。
四
当我们走到下一个又下一个村庄的时候，天气正逐渐接近深秋，我脖子上的毛发已经秃完了，可是那个笨蛋大胡子还以为我在掉毛了呢，呵呵，你看你们人类，就是听不得一点嘲讽。唉，自以为是的人类呀。我都不知道祖先是怎么选中进化成人的，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做自私自傲狭隘又偏激的人！真不可理解。偶尔黑耳还会和我说两句关于孙大圣的事，还会问我关于逃跑的事，还会给我讲两句它年轻时的英雄的梦想。可是我再也不信任它了。在我的心里，有另一个孙大圣，那就是我，我就是第一个完全逃脱人类禁锢的猴子！没有紧箍圈也没有紧箍咒，也，没有所谓的师傅这样的主宰我命运的主人，我是完全自由的。
我们的流浪随着季节的变化正逐渐南移，南方的村庄偶尔还会看到一些花，禁不得让我想念山中的岁月，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和黄背依旧在戏台上表演单调而乏味的滑稽节目，大胡子依旧喜欢喝酒喜欢用粗大的皮鞭抽打伙伴。可是我对黄背已没有什么成见了，我只是对黄背和黑耳感到失望和可怜，一只没有目标的猴子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一只好猴子！
终于我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在又一座坐落在山脚的村庄表演。那山是那么的近，那气息是那么的亲切。我觉得我的血都在激动！
“再怎么做，你也仅仅是一只猴子，你也做不了人的。”黑耳看出了我的不安和激动。远远地对我重复着。但是我不理睬它。他以为我疯了，可是我知道我是清醒的，只有在清醒的眼睛里看到的才是清醒的世界。
大胡子一边吆喝着一边急促地敲打着锣鼓，我知道该我上台了，曾经我只懂得服从懂得按大胡子的指令去扮演小丑，可是我知道今天不会，因为我是一只猴子！
我蹲在台上一动不动，我看着云看着天，我想念着山林的气息。
大胡子被我激怒了，扬起他的皮鞭就要向我抽来，我用力地蹦跳着，我要挣断脖子上的绳子。我听见黑耳在下面吱吱地叫着，但是我没时间理会它了，台下的人类被我和大胡子的追逐惹的大笑，还以为在就是我要表演的节目呢！皮鞭抽在我身上一下比一下疼，但是我还是听到了天上有一行大雁，我听见它们在说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我快没有力气再做挣扎了，大胡子的抽打却越来越有力。也许是我身上的鲜血激发了人类原始的本性，他们被大胡子的残酷鼓励了，在下面一声一声叫着好，黑耳和黄背吱吱地叫着什么，就在我快听不见快动不了的时候，我脖子上的绳子断了！我用出我能用的所有的力气，向村子后面跑去，就在我要跳上房子的时候，我被一个小孩扔过来的砖头打中了头部！我向下、向下、更向下的跌了下去。
我仰面躺在地上，微弱地睁开眼睛，目光掠过房檐，我看到一株大树的一角绿色。大胡子和人群向我围了过来，我没有力气再逃跑了，我懒懒地躺着，躺着。
在这个在这清冷的落花时节，人类喊打的声浪伴随着落花一样的石头向我扑来，我静静地躺着，躺在我的血泊之上。我想念着森林，守侯祖先的提示，守侯着死亡。一只学会了思考生存态度的猴子，第一次没有扮演小丑，没有惹人发笑，在思考的同时迎接死亡。
你必然看不到它脸上满足的光芒。因为你，不是猴子。
大胡子已经走近了，但是我不动，真的不动，我躺着，躺在我自己的血泊之上，在自由的这一刻，我是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