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 - 2002/5/15 12:19:00
他躺在一片无际的嫣红中。片片桃花般的嫣红。虽然已是入冬了,他仍未感觉到一丝寒冷。周遭的人群,抵御住了城市里辛辣的空气。而那一双双挚热的眼睛,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
原来人生,也可以这样美丽﹒﹒﹒
他喜欢杰,非常的喜欢。从那一年,杰来到班里成为他的同桌的时候,从杰冲他无厘头地怪笑的时候,从杰用长长的胳膊将他的脑袋硬拽进那略带汗味儿的胸膛,大叫着弄乱他的发型的时候,他就知道他非常非常地喜欢这个人了。
这个插班生不会看不起他不完整的家庭,不介意每次家长会都只有他年迈的奶奶出席。
——也许是亲情吧,杰,我当你是兄弟吧?
切,是我爸和你妈生了你,还是你爸和我妈生了我?
那我崇拜你,拿你当偶像哪?
切,我喜欢打电动,打枪击战,我会叫我爸老头子,管我小妈叫娘们儿。你愿意学我吗?
不﹒﹒﹒我,想不好﹒﹒﹒但是,杰,我喜欢你。喜欢看你笑,喜欢跟你说话,在你身边,每天都要!我想跟着你。
﹒﹒﹒真的?
恩!真的。
﹒﹒﹒哈哈哈,你小子﹒﹒﹒哈,笑死我了。哈哈﹒﹒﹒你,你﹒﹒﹒你同性恋啊!?——于是,他的字典里,有了这个被禁忌的词。同性恋。诡异,神秘,他不敢触碰。会伤着自己么?
那一年,他上小学五年级。杰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于是,他跟着杰进出着大大小小的游戏厅,电动场。
光线,刺眼的、柔和的、间歇的、持久的、变幻的、折射的、反射的。声音,喧闹的、诡异的、刺激的、澎湃的。人群,颓废的、兴奋的、歇斯底里的、迷茫的。
这是属于杰的世界。杰在这里生活。杰在这里笑的最多。
而他,喜欢静静地呆在杰的身边,看着杰沉迷于这个世界时大汗淋漓的侧影。
那是他的杰。而他,只是跟着。近近地看着。
那个词,仍然神秘而诡异,他不敢触碰。会伤着他的杰么?
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杰和他上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社团。他们没有更进一步,大家都很安全。
直到杰当上了众人瞩目的会长。
直到杰得意洋洋地丢给他很大一叠散着浓浓香水味的信笺的那个下午。
直到他冲动地说要跟着杰一辈子的那个下午。
呵,是啊,那个下午。
直到杰丢给他冷冰冰的一巴掌的那个下午。
那是他的杰啊,他的整个世界。可是,为什么要分手?他不明白。他从没有要求杰做过什么危险的事,为什么杰看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具长着触角的尸体?那是他的杰啊,他唯一的杰啊。
——为什么?
不要再来烦我。
为什么?
我不想这么过到死。
我喜欢你,杰。
我不喜欢男人!我不是同性恋!——那个词,他避犹不及的那个词,沉沉地烙在了心里。
——你知道?
﹒﹒﹒你一直知道?
知道。
为什么是现在?
﹒﹒﹒杰,为什么?
﹒﹒﹒我有女朋友了。
杰﹒﹒﹒别再来了。
﹒﹒﹒——
日子就这样过了。他让缭绕的烟雾缠绕上年轻但脆弱的躯体,将火红的烈酒灌进寒冷的血管。彻头彻尾地打着寒颤。
没有一个人会在意醉到在PUB里的他。他从来不受注目。
永远不会再受注目。永远。
他躺在一片无际的嫣红中。片片桃花般的嫣红。虽然已是入冬了,他仍未感觉到一丝寒冷。周遭的人群,抵御住了城市里辛辣的空气。而那一双双挚热的眼睛,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
原来人生,也可以这样美丽﹒﹒﹒
他喜欢上了网络。就像喜欢烈酒一样。
在网上,他可以自说自话地完成一个不存在的凄美爱情故事,就好象在写一版《新少年维特的烦恼》。在同时扮演爱与被爱的双方之际,富于想象力,观感敏锐,文思泉涌,或是穷极无聊,个性分裂,孤僻怪异之类的词语,似乎都是为了他而出现的。
网络就是这么奇怪。
在刚刚接触网络的时候,有人对他说过:“有了网络,再不换一种活法,还有什么意思?”将这句至理名言发扬光大的人们,在一个虚拟的时空里,开始了形形色色的虚拟生活。做老人,还是做孩子,做男人,还是做女人,乖巧还是叛逆,沉稳又或是浮躁,似乎都无所谓了。
而他,习惯于在不同的时间扮演千千万万个不同的角色。他是军人,是作家,是高干,是学生;他是男人,是女人,是老得忘了性别的人,是小到不懂性别的人。当然,当有足够勇气的时候,他也会扮演他自己,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有着还算成功的事业,和颓废的生活。反正没人会找到他,没人会在乎。
直到有一天,他乏了,倦了。突然看着屏幕前形形色色的噱头,就好象看穿了每个“过客”、“俊男”的幌子。在他们的背面,是一张被辐射覆盖的惨白的脸。
那,是他的脸!
于是,他成了“坐看云起”的老人。看着妹妹哥哥们超越现实的互动,大笑着喝他的茶,打发一个又一个失眠的晚上。
他给自己取名叫“花”。来摘吧,只要你的“花”样多过他的!
本分的孩子们说:“你好。”
你好。
“在哪儿?”
网上。
“哪儿的人?”
中国人。
“男人还是女人?”
随我高兴。
﹒﹒﹒﹒﹒﹒另一种的就是:“我喜欢花!”诗情画意的开头,男孩子们会说“我也是。”,女孩子们会说“谢谢。”
他说,我喜欢男人。
“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自负的人说:“你多大?漂亮吗?”
有好几十了吧,满脸胡茬。
“那你为什么叫‘花’?”
我心花。
﹒﹒﹒﹒﹒﹒就是这样的消极而绚烂,失眠了,他就捣蛋!!
就是这样的百无聊赖。他过着自己厌恶自己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另一个他走过来对他说:“别这样不诚恳的对待你自己。你还是活着的啊。”
于是,他退下网来。静静地走出囤聚了二十多天辐射和空虚的房间,游荡在繁华得失去特性的街道上,他闻到了青草的气息。高速旋转的钢齿下,是大自然支离破碎的残体。它们的存在妨碍了这个城市的美观。
他看见一群孩子很严肃地从身边像阵风似的掠过。
奇怪么,什么是很严肃的?表现在孩子们红扑扑的脸上?可那的确是一种严肃。一种小狼捕捉猎物时,本能地严肃,像女人在面对商店里的衣服时那样的严肃。他们风似的掠过街道,争抢着,尖叫着向目的地冲去。他看见一个小个子的男孩拽住前面的孩子的衣服很用力地扯向地面,猎人般地娴熟和残忍。
拢拢了围巾,呵出一朵单薄的白云,天越来越冷了。
闲逛的路上,不同的人们拥有相同的面孔。年迈的脚步颤巍巍地被年轻的驱使着穿过湍急的大道,二者有着相同的茫然与迟滞。酒店门口的迎宾发出热情洋溢的邀请,他没有顺着声音投过目光,因为他知道他们的眼睛一样也是空得可怕。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没有人,会真正地把他放在他们空洞的双眸中。
他从来不受注目。永远都不会。
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乘坐同一路线的巴士。从静安寺到花神庙。从花神庙到静安寺。再到花神庙。
他不需要终点,他早已过了终点。
在传流的光线中,他疲惫地将脑袋埋进双膝。他的身体向来就喜欢蜷缩的姿势,包括他的大脑。蜷缩,是放松的,把利爪陷进肉里,他从不伤害别人。蜷缩可以让别人了解他们不会被他伤害,也乞求别人别伤害他。他甚至打算为此去买一辆福特,那种小到好似蜷缩的机器。
他渴望安全。在这个永远也不属于他的城市里。他打着告别尘世的念头。
他梦见自己,站在伟岸的峡谷边上纵身而下,期待自己能够化作一朵真正的花。妖娆娇艳,激情四溅。然而他实实在在地摔在了那条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上,看着男男女女从他残缺的躯体上走过,牵着他们的孩子和名犬。
梦,都是那样的不屑他的渴望。
他躺在一片无际的嫣红中。片片桃花般的嫣红。虽然已是入冬了,他仍未感觉到一丝寒冷。周遭的人群,抵御住了城市里辛辣的空气。而那一双双挚热的眼睛,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
原来人生,也可以这样美丽﹒﹒﹒
再次经过同样的雨花台的时候,他的眼睛却迸射出了不一样的火花。久违于他的生命,久违于他惨白的脸。
站在十字路口的,是他的杰,搂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少年笑容灿烂,一如他怀里绚烂的花朵。
——可是,杰,你从没有给我买过花呀。——不记得是如何支撑着说完这支离破碎的话。不记得是怎样在杰愤怒的眼神下,从少年颤抖的手中得到了那束花。他知道,他失去了他的整个世界,他失去了一切,彻底地。但他却感到了一丝快乐,快乐得让他浑身战栗。
抱着花,站在人来人往中。他像一座不属于这个城市的雕像。他的颜色和他们的不一样。没有人肯为了这样一个异类驻足,他知道人们不看他,因为厌恶。
他第一次放心地抬起双眸,既然他们不看他,那么至少没有人让他收回他的目光。
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小小的。她在唱歌,像是一种山歌,在这样的街道上,美丽的歌声也只是过客。她的双脚被从胸前和背后绕到头顶,用粗糙的麻绳束缚在一起。那美妙的山歌从这个小小的花篮中飘出。这种不适的姿势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她。她唱得很努力,很认真,坐在自己的身体上,期待人们向这具躯体扔出他们的同情。
她唱得真的很好。
他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像一个虔诚的听众,认认真真地聆听她的每一个音符。这种过度的关注显然让小女孩不适应了,她的歌声微微发颤,带着疑惑和不安。终于她停了下来,用求助的目光向街边的一个阴暗角落望去。那里有这位年轻的乞讨者的统治者,一个富态的中年女人。
忽视女人渐近的脚步,他只是伸出手,递过那束绚烂得耀眼的花朵,用这辈子最真实的声音说:“你应得的。”
而后,他站起身,无比轻松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那里,一辆公车正徐徐驶来,它将带他去他要去的地方。
快跑,再快跑,而后,他张开了他习惯蜷缩的双臂,完成了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
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热切而激情四溅。
他躺在一片无际的嫣红中。片片桃花般的嫣红。虽然已是入冬了,他仍未感觉到一丝寒冷。周遭的人群,抵御住了城市里辛辣的空气。而那一双双挚热的眼睛,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
原来人生,也可以这样美丽﹒﹒﹒
天暗了。他买了最后的一张公车票,像最后一缕光线一样,回归他熟悉的巢穴。
他的禁忌结束了。随着他最后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