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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囱 - 2002/5/15 12:24:00
  黑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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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史非把他那辆破旧的26型凤凰车停在古城市古塔区机关车棚里,开始了他全新的生活。  
  这时,离上午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机关院里的人还很少。仲史非早在报到那天就计算好了,从他居住的古城西区,骑自行车到位于市中心的古塔区机关,大约要二十五分钟。上午八点半上班,七点半从家里骑车出发,到区机关差不多也就是八点的样子,有足够的时间做完打扫办公室卫生及打开水等。  
  仲史非对于转业后的遭遇早有思想准备。那年确定转业后,部队组织转业干部教育,请几位早年转业,现在地方混得不错的“老转”介绍经验。那位当时任古城市政府副秘书长的转业干部(后来因为经济问题进了监狱),讲了很多转业干部从事地方工作的诀窍。但在仲史非看来,他所说的中心意思是:刚到地方时要放下部队这长、那长的臭架子,拿自己当新兵一样的打水、扫地,做“细小工作”。他说:“请各位仔细想想,除了这,转业干部还有什么长处?”好在做好这些事并不难,仲史非想,只要放下架子,不怕苦、不怕累就行。仲史非打从江汉平原走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在离开家的前天晚上,老奶奶对仲史大非说:“孩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尽总有甜来时”仲史非离开家乡时,也很少做这些“细小工作”,上高中住校,衣服还是同班的女同学给洗的。到部队后,他记住了奶奶的话,抢着给班长洗衣服,连他藏在褥子下的臭袜子也不放过。后来取得了家在陕西省周至县的班长的信任,仲史非有幸承担了专职给班长未婚妻回信的任务。班长未婚妻来信、来照片,仲史非都可以与班长分享,这种荣誉,在同时入伍的新战士中,只有仲史非一个能享有。别小看班长,拿破伦说过:“班长是军中之父”,果然,在班长的关照下,仲史非短短的两年士兵生涯一帆风顺:到连队当文书、入党,考军校,仲史非在连队都是头一个。班长为自己带出这样有出息的兵十分自豪:“恶(我)说,仲史非这娃就是不错,狗入的就是块料嘛”。试想如果没有替班长洗臭袜子、写情书的经历,仲史非铁定和班长一样回老家侍弄庄稼去了。仲史非没有回家侍弄庄稼,而是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军校,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摆弄了近二十年的枪炮。离开部队后还得从侍弄拖把和扫把开始。这二十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二十年的岁月似乎什么都没改变,惟一不同的是仲史非不再是那个刚从江汉平原走出来的青年,而是一个年近不惑的汉子,头上早已生了许多花发。  
  同事们一个个都踩着上班的钟声来了,黄部长也来到我们这间办公室。昨天报到时仲史非见过黄部长,仲史非对部长的印象是瘦瘦的,一脸的疲惫,黄部长昨天并没有和仲史非说很多,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部里的情况,把大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仲史非一根,并指给他看了对面的那间办公室说:“明天上班后再把你介绍给同事们吧”  
  部长今天依旧是一脸的疲惫。进办公室后并不看干净的地面,招呼大家说:“这位是我们宣传部新来的转业干部仲史非,在部队是营级,与我同级哩!写作能力很强!”尔后一一介绍同事:王副部长、白副部长、李副部长。感情这个办公室里除了仲史非,其余都是官。王、白两位是女的,李副部长是男的。三位副部长都比仲史非年青。当介绍到白副部长时,仲史非发现她的眼睑很快的忽闪了一下,仿佛自动窗帘,本来想打开接纳阳光,但一经拉开,发现阳光太刺眼,旋又拉上了。这个动作很快捷,却并没有逃过仲史非的眼睛,像无边的黑暗里突然闪出一束光,由于太明亮,难免照得仲史非有点眩晕。但他还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自己的眼光对向她,当然,他是不敢过于集中、专注的,就像射击时的概略瞄准,只是瞄向了她,不曾仔细修正。而概略瞄准并不就是不瞄准,因此仲史非对她还是有很独特的印象,心里自然而然地把她与别人分开了。王副部长也是女的,一幅病仄仄的样子,脸又黄又瘦,胸前似乎比仲史非还要平坦,有点像是临时修建起来的直升飞机停机坪——后来,仲史非才知道,王副部长的爱人也在部队。她从前其实也很丰满,有一次去部长去部队探亲,丈夫说她吃得太胖,对她不冷不热,她明白了这是婚姻拉起了警报。回来后,王部长尼姑吃素一样的拼命减肥,把丰满的乳房削减得只剩下两张皮,小山一样鼓出的两块高地愣是被她平整成了飞机场的停机坪。肥倒是减下去了,但从那以后,王部长的停机坪上再也没有停泊过丈夫的爱。他们离婚后,丈夫和军文工团的跳舞女兵结了婚。后来,二人双双被部队处理回了女兵的老家。现在王部长一个人带个女儿过,不知是不是因为与军人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反正从那以后,王部长对所有男军人都要拿放大镜看一看的,假似乎要看透他们的心,生怕别人也和她前夫一样无情郎;李副部长身材较高,白胖,脸上的皮肤细腻得比女人还细腻。据说在古城市的文化圈子里颇有名气,与仲史非握手时,白净的脸上洇出一丝红来,颇有几分惹人怜爱。  
  宣传部的这间办公室一共放了四张办公桌,仲史非分到了门口的与白副部长对着脸的那张。黄部长是常委部长,自己单独一间办公室。黄部长拿出一些年度工作计划之类的文件给仲史非,让他尽快熟悉工作。这时,电话响了,仲史非操起电话客气地说:“你好!”对方也不客气,说:“恁的卷看完了。”仲史非当然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待要问时,对方早把电话挂断了,搞得他一头雾水,差点怀疑自己遭遇了外星人。  
  “老仲,怎么了?”坐在对脸的白副部长问。  
  “不知道”,仲史非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他只说了句‘恁的卷看完了’就把电话挂断了。”  
  白部长笑着说:“是胡区长,让去拿文件哩,我去吧。”  
  一会功夫,白副部长就拿着一个文件夹进来。原来是宣传部传给胡区长的文件,他看完了,让去人到他办公室把文件拿回来。这就算我在地方干的第一件工作了?仲史非自我解嘲地问自己。如果不是白副部长救驾,今天的洋相是出定了。他想起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温柔而善解人意的眼神,心里涌起一种温暖来。  
  仲史非很快明白自己除了看文件,该做点什么了。他总是很快就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别人总是说他聪明。可他却看不出自己有多聪明,因为他常常被人暗算,聪明的人还会遭人暗算吗?有很多次,有人当面夸他聪明,背地里却狠狠地算计,这种夸奖似乎成了阴谋佩戴的面具,不过是为了迷惑你,有时,它甚至就是阴谋的同伙。这正应了老家那句话:口里喊哥哥,背后操家伙,口蜜腹剑的阴谋家哪里都有。  
  过份聪明与过份愚蠢都会误人,但仲史非却不知道自己是被过份聪明误了,还是被过份愚蠢误了。记得当时离开江汉平原,来到这个古城西北隅当兵时,他下定决心要活出点人样儿来,什么样才算人样?他心里并没有明确的标准。至少是混个铁饭碗,跳出农门,永远不再过祖祖辈辈所过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至于比这更伟大的理想,仲史非没想过,以当时的经历,他也想不出来。后来,随着阅历的增长,他才发现这样的志向缈小得几乎不算是志向。于是,他不断修正自己的理想,提干当军官后,看见连长天天背着手在操场上一站威风八面的,班、排长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他就想:无论如何要当连长。后来,真的就当上了连,他又想当营长、团长、师长。其实,按仲史非的能力,给个师长也不是干不了。但是,当师长、当将军,有时并不完全看工作能力,机遇及其他说不清的东西似乎更重要,而仲史非除了会拼命傻干,别的都不会。于是,在仕途上只得举白旗认输。一个人四十岁不惑才发现自己不行,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而反思自己为什么不行则更是痛上加痛的事。一个人,一个男人,除了一把年纪,别无长物,你让他怎么活人?  
  这几天仲史非天天看文件,这些文件有的是语法不顺,有的是句子不通,还有的是逻辑上有问题。通过看文件,仲史非明白了自己将要打交道的是什么人,一想到要和这样的人度过自己工作的后半生,他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悲哀,心里生出一种掉进沼泽里的无望感。而在这之前,他还以为自己终于从那个沼泽里走了出来。决定脱下军装离开部队时,仲史非的心里充满了这种走出沼泽的轻松。  
  那时是怎样的沼泽?尽管时间才过去了不到一年,现在想起来就仿佛是几个世纪,像一部老掉牙的黑白电影。是的,仲史非努力想把把那段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当成一部老电影,用超然物外的眼神和怀旧的心绪来翻看。但现在看来,他想错了,那些鲜活的东西,并只是一部老旧的黑白电影,它依旧鲜活着,一旦遇上适宜的条件,还会生机勃发。  
  古城市是一坐没落的古城。古城人,从市长到普通市民,总是津津乐道古城曾经的辉煌,与中国人标榜四大发明一样,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人情节,在多少慰藉人们的失落情绪的同时,也会让人想起阿Q的那句:“老子祖上也阔过”的名言来。仲史非当然连这点标榜的本钱也没有,他是从湖北江汉平原的穷乡僻壤里走出业的农家娃,世代为农。据说家族唯一荣耀资本是祖父的晚清秀才身份,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标榜。现在想来,和古城人的“我们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的标榜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标榜自己三次高考,次次落败的经历?每每想到这段经历,仲史非就有一种落水狗的心理。或者把那段考军校全师第一名、在小报上发表的几篇文章辉煌拿来装点一下平凡的三十多年人生?仲史非拒绝平庸,平庸就是沼泽,他以为不是在平庸中奋起,就是在平庸中灭亡。但也许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一个平庸的人拼了老命想摆脱平庸,而到头来还是只能做个平庸的人,这与一生甘于平庸的人的处境是绝对不同的,因为甘于平庸的人可以安之若素,自得其乐,而不甘于平庸的人却不能。  
  仲史非的办公桌靠南边的窗户,冬日的暧阳、室内的暧气以及一屋子的鲜花共同制造出一幅春天的假像。其实外面的气温已然降到了零下六度以下,还是正经的数九寒天。  
  “老仲,我们一起到市里送个文件吧?”白副部长似乎看出了坐在桌前的仲史非内心的百无聊赖。  
  坐车出了古塔区机关大院,仲史非的心里有一种出笼小鸟般的解放感。看着寒冬里古城灰蒙蒙的天空,他居然能生出一些乐观的想像,他想起了: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样的诗句。  
  送罢文件,两人走出市委的大门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了,送他们来的车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后来他才知道是白依恋打发司机开着车回去了。但白副部长并不急于找车,他们就在市委门前那条新修的宽阔的大街上安步当车。仲史非发现,和年青的女性散步是一件颇有小资情调的事。以前在部队很少有这种机会,因为部队总是男人世界,既使偶尔上街办事,也很少有这种机会。因此,那时看到年青的女性,觉得个个美如天仙。现在接触女性多了才知道,她们之所以个个显得美妙无比,是得宜于高超的化妆术。现代社会,女人的所有部位几乎都可以用人为的手段制造公认的美。比如隆鼻、隆胸,割双眼皮,纹眼线、唇线诸职此类的手法,凡是觉得不够美的地方,都可以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造,直到变得十全十美。这让他有一种衷赞美被亵渎的感觉,仲史非再也不会把目光过多地投向那些看似完美的女性,以免助长这些假冒产品们的嚣张气焰。但白依恋似乎例外,仲史非无法确定她的眼睛是否动过手术,也无法确定她是否做过隆这隆那的手术,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白依恋的身材绝对是第一流,身高少说也有一米六六,腰并不粗,那双眼睛大得如同两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就算给眼睛割了双眼皮,全当是给古井修了一下井口,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白依恋和仲史非走在冬日灿烂的阳光里,距离近得会让人觉得他们是一对恋人。不过按男女之间的距离来判断关系这一招据说早就不灵验了。  
  “咱们吃个便饭吧,算是我个人为你接风”,白依恋一脸灿烂地邀请着他。  
  仲史非连忙说:“好,好,好,不过,我请客!”他想,第一次和主任出来,由他请客,有入门先出血,请大家多关照的意思。这也是官场上的老一套,单位新调进来领导,单位请客是为接风,这是下级对领导欢迎表示,也有请领导今后多多关照的意思。一个小兵进入新单位,就像是一个学徒工拜师学艺,当然得由小兵掏腰包,但意思还是一样:请领导多多关照。  
  他们来到一家小饭店,找了一个有暖气的雅间,要了六个小菜,一盘饺子,一瓶白酒,一人一只茶杯,各倒一杯对饮。仲史非举着杯子说:“白部长,我先敬你一杯,谢谢你对我的关照!”白依恋一脸的真诚说“老仲,你别这样说,我刚来区里时也和你一样,没根没系,一切全靠自己。我是吃够了没有背景的苦头的,你在部队干了那么多年,要能力有能力,要职务有职务,现在从头做起,我能理解你理。来,我们干一杯!”  
  接下来,白副部长又向仲史非介绍了区里的各位领导的性格、喜好,与他们接触要注意的事项。当然也捎带着介绍了宣传部几个人的个性。  
  两个人你敬我,我敬你,眼看一瓶酒快见底了。仲史非本来有七八两的量,喝了四五分的酒后,说话也就放了胆量。拿眼睛直视着这个美丽的顶头上司,只风她大大的眼睛里晃动着自己的影子,深不见底,脸上的皮肤细腻,因酒精的作用,白晰里涸出一层红潮。见仲史非拿了眼睛深入看自己,白副部长的脸上露出的微笑更加浓郁而甜蜜,拿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个有二十年兵龄,参加过对越战争的男人,眼里全然没了副部长的派势,只是个十足的女人。  
  女人姣羞着说:“老仲,我喝多了,我热!”  
  女人脱下烟灰色的羊毛绒中长外套,仲史非接了,替她挂在衣帽钩上。一边说:“不,副部长,你比我还能喝哩。”  
  “别叫我副部长,咱俩立个规矩,只有我们两时,不许你叫我副部长,只许叫我依恋!”  
  脱了外套的女人只穿着一件粉红的紧身毛衣,毛衣把她得勾勒得雕塑般的线条明晰,一头乌发松松披散在肩上。  
  见仲史非这样看自己,女人低了头,小声的说“别只顾这样看人家!”  
  “是!白副部长!”仲史非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坏笑着说。  
  仲史非也觉得热,热得噪子眼里发干,似乎有点坐不住。于是他连忙大声摧要饺子,来掩饰驱赶自己的冲动。饼子上来后,匆匆吃了几个,付了钱,替女人穿好衣服,扶着她来到街上打出租车回单位。  
  路上,白依恋把头先靠在仲史非的肩上,看来醉得不轻。快到区里,仲史非正在担心会被人看见白依恋偎在他怀里的情景,白依恋自己却把头从仲史非的肩上抬起来,不好意思的说:“我是不是喝得太多了?”又顺手把头发整整好。然后让司机把车停了,对仲史非说:“我先下车,给我女儿看看外套,你自己回区里吧。”  
  仲史非担心地看着她问:“你没事吧?”  
  女人甜笑着说:“好多了,谢谢!”  
  说完,女人阿娜着,脚步轻盈的走进了前面的服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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