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有本用

首页 » 休闲 » 水淹虫窝 » 回家
烟囱 - 2002/5/15 12:27:00
  一  
                   
  每年都是这样,寒假暑假是两个无可推移的运输高峰期,千千万万的莘莘学子都要挤在这两个重要的时刻回家看看。  
  广场上坐满了人,没人在乎大大的太阳的恶毒,大家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或刚刚看完的小报上,或兀然独处或高声谈笑,像一大把撒下的豌豆;售票窗口前挤满了人,没人在乎天气的炎热,大家都用胸脯紧紧地贴着前面的那位由于出汗而变得湿漉漉的后背,保持着标准的零距离接触,生怕中间冷不丁的加进一个人来。排得紧凑又歪歪扭扭的队伍把大家急于回家的心情暴露无遗,没办法不歪歪扭扭,排在后面的总是想错出半个肩膀,引颈探首地向前张望,“怎么这么慢呢?!”,那神情好像就在顺着弯弯曲曲的通村小路眺望自己的村庄。  
  “是该回家了,”庄子拖着他的行李箱,匆忙地步入候车厅时,嘴里这么嘟噜了一句。庄子没排队买票,军人售票窗口不知什么原因已经关上了,看着其他窗口拍得游蛇一般的长队,庄子心里发怵了,“算了,不排队了。”庄子并不是害怕吃苦,站着排排队算什么,刚考上军校那阵子,哪天晚上不是纹丝不动挺胸收腹地站上两个小时的军姿,哪天早上不是背着背包穿街走巷地跑个五公里的越野。但庄子现在没有时间排队,万一排到了却没有今天的票了怎么办,庄子这么一想,就很心安理得地宁愿多花几十块钱从票贩子手里弄了张票,尽管他平时抠得连个五毛钱的雪糕也舍不得吃,一毛钱能顶上两毛钱花。但现在不一样,这不是急着回家吗,庄子又安慰了自己一遍,心里就坦然多了。回家总是最好的理由,至少说对庄子是这样。  
  其实庄子这么急着回家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赶快回家看看父母,一年半都没回家了,以前上军校时可是一年两次,现在居然有一年半了……,庄子真的体会到了归心似箭的境界。  
  候车室里的人同样很多,座位上早已坐满了人,像一排排整齐的萝卜,就连每排座位间的水磨石地上也挤满了或坐或躺如密密麻麻的蚂蚁样的人。在庄子还在排队检查行李未正式进入候车室的那一瞬间,庄子就发现了自己只有站着的份了。  
  车还算正点到了。当庄子在前拥后簇中随潮水一般的人群流进车厢的一瞬,庄子感到轻松极了舒服极了。没办法不让人轻松,一年半了,终于可以回家了,庄子又忙里偷闲地感慨了一番。但当庄子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以后,庄子才真正觉出自己的累来,是太累了,找领导请假,给领导理论,还要干那些低级的工作……,庄子这样想着想着,就面带倦容地睡着了,睡得那么安稳那么香甜,就像真的睡到了自己家的床板上那样投入。  
  所以,当厂长推着庄子的肩膀大声叫嚷时,庄子还以为是列车员叫他下车呢。“起来起来!”厂长一边用手狠劲地推着庄子的肩膀,一边厉声怒吼,“上班去,什么时候了还在睡!”。庄子被这一连串粗鲁的喊声聒醒了,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自己还睡在单位的宿舍里。庄子嘴角一撇,冷笑一声,是对自己美梦的自嘲,还是对厂长的不屑?  
                   
  二  
                   
  厂长平时对庄子也没什么,挺随和的,乐呵呵的脸上总是带着信任与欣赏。“庄子不错!”“庄子,干这去……,庄子,干那去……!”厂长总是这样使唤庄子,庄子也很受用,虽然厂长这位不大的官并无权越过车间主任这一级直接调用庄子,虽然这样使庄子牺牲了不少休息时间,虽然对这工作本身庄子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既然领导让干了,庄子还是很卖力的。谁不想在自己的年轻时成就一番事业呢,谁不愿意得到领导的赏识呢?  
  但自从庄子找厂长说他要休假以后,厂长好像再也没在庄子面前露出过笑脸,为此庄子一直搞不明白,每年休假一个月是每一位军官应该享受的权利,厂长为什么会不让他休呢?其实,休假这事是要先找车间主任的,车间主任同意后再由车间主任与厂长协调,但现在车间主任不管这事了,“找厂长去吧找厂长去!”车间主任把手摇得像扇扇子似的就把庄子从他的房间里扇出来了。是啊,车间主任怎么会管呢,平时可都是厂长直接调动庄子干活的,碰到事了,你来找车间主任了,不行,你去找厂长去吧。当然,车间主任还有他自己的事呢,可能他自己的孩子正等着入托,自己的老婆正面临着失业,自家的煤气罐正等着灌气,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还会管你这出力不讨好的事?就是出力不讨好的事嘛,假休成了,你买厂长的好,假休不成,你说车间主任的不是。庄子一开始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庄子终于还是来找厂长了,然而厂长却未置可否地躲开了,并且一脸的不耐烦。庄子被厂长的不合作态度惹得也不耐烦了,“厂长,这是我正常的休假请求,按规定……”,当庄子平静地以一种几近冷酷的语气向厂长说出他认为的道理时,厂长突然向他大吼道,别给我讲什么道理,新兵蛋子!厂长这么气呼呼地回敬了一句后,就不再说话了。但在庄子的心里却翻起了波澜。  
  新兵蛋子,是的,就是新兵蛋子。九五年考上军校,九九年军校毕业的庄子在八三年入伍的厂长面前,无论如何也都是个新兵蛋子,但新兵蛋子也有新兵蛋子的权利,为什么不让休假?有什么道理?  
  虽然庄子这么想,但厂长还是厂长,他不讲道理,也讨厌别人给他讲道理。不行就是不行,厂长还是那句话。  
  不仅不让休假,现在竟然还把庄子监视起来了,想想以前有工作让庄子干的时候,一脸的亲切,上班晚到点也没有关系,年轻人嘛,一定要休息好,以至于庄子以为自己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颇有点受宠若惊,有一次有一个战士在背地里说厂长如何如何地势利,如何如何欺软怕硬,庄子还差一点没因此打那个战士一巴掌。现在看来,远不是那么回事,自从庄子提出休假后,每天上班前厂长都要来宿舍看望一次,那充满猜疑的眼神好像在说,新兵蛋子,想偷懒,没门!  
  其实,庄子最反感人家叫他新兵蛋子,兵就是兵,新兵就是新兵,为什么非要叫新兵蛋子。庄子以为这是一种诬蔑,一种侮辱。这不仅让庄子想起来在读军校二年级的一件事。那天庄子早上起床后,和往常一样拿起扫把就到楼下打扫队里的环境卫生了,庄子几乎天天如此,“就当是锻炼了”,庄子总是这样自觉,虽然队里并没有要求。但大二正是要考英语四级的时候,庄子并不想浪费早上宝贵的读英语时光,就在扫地的时候把前一天学过的单词再在脑子里过一边,并不时地在嘴里念叨两句。不仅是为了四级,还有六级,还要考研呢!庄子总是这样不忘学习,多学点知识总不会错,庄子总是这样说。你看你,一个新兵蛋子,干点活毛里毛糙的!正当庄子嘴里念着“exclamation”(叫喊)时,他真的听到了一声叫喊,是教导员,不用回头就能听出来。即使是教导员,当他听到“新兵蛋子”这四个字时,他还是有一种想反抗的冲动。但当他扭回头一眼就看见了教导员肩头上的两杠两星和自己身后不远处的一片漏网的树叶,想说的话也就没说出来。但没说出来并不代表忘记,到后来教导员转业时,同学们都去送他,庄子没去,庄子并不是个斤斤计较睚龇必报的人,只是他觉得教导员不具备一名教导员所应具有的基本素质,庄子看不起他!  
  现在当庄子再次听到这四个字时,他想也许这更多地只是一种习惯,一种语气的习惯,思维的习惯,或者说是论资排辈的习惯吧。但庄子还是反感,至少说这不是一种好的习惯。  
  想到这里,庄子自然就怀念起了在军校的日子。军校多好呀,虽然仍然人会骂你是新兵蛋子,但军校有书读,有同学可以探讨,有老师可以请教,而且每年可以寒假暑假回家两次呀!回家多好,可以再也不受纪律、条令的约束,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什么时候熄灯就什么时候熄灯,当然也就不用拿着扫把和撮箕打扫卫生了。每天都是母亲早早地起床,用一把破旧得只剩下几根短而粗的竹枝的象梳子一样的扫把像梳头似的梳理整个院子,然后就到地里掐把青菜蒸蒸吃,摘把豆角炒炒吃。这样想着想着,庄子就突然间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自私,回家纯粹是为了享受父亲母亲的伺候,而从来就没想过为他们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往炉灶里添把火,剥点葱、捣点蒜,把地里的重活突击一下,毕竟,家里还有十来亩的土地,父母都是六十上下得人了。六十岁的年纪,在城市在官场或许还可以叫做中年,但在农村,风雨的剥蚀已把他们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年人了。庄子这样一想,就一下子觉得必须为父母做些什么,必须抓紧时间为年迈的父母做些什么了。  
                   
  三  
                   
  庄子拿着扳手木然地想了这么多,也就下班了。虽然半个下午的时光都是在头脑中流过的,但庄子的衣服上皮肤上还是沾满了煤油味、汽油味和滑油味,还是出了一身臭汗,毕竟已是七月燥热的天气。七月,去年就是七月的这个时候被分配得到这里,再以前正是暑假回家的时候。  
  提起毕业分配,庄子同样的不高兴,甚至甚于提到寒暑假。庄子读的军校不错,当时他是以超过国家重点线六十多分进入大学校门的,即使这个分数,在同一届的同学中也只是一般水平。庄子的大学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四年都是在紧张的你追我赶学习中度过的。毕业考研时,虽然分数不低,超过了国家分数线50来分,但还是逃不过分配的命运。分配很容易让人想到的一句话就是“人为刀徂,我为鱼肉”。但不幸中的万幸,庄子被保留资格了,它就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使庄子稍感安慰,虽然庄子自始至终都认为他是应该直读研究生的,而且有时庄子甚至还觉得这保留资格太虚无缥缈了,就像农民的一张白条。  
  保留研究生入学资格是学校给他四年大学学习和近一年考研复习的唯一答案。四年啊,就被一句“先分配下去,三年以内可以申请返校读研”的话打发了。庄子嗨了一声,学校就是学校,总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模样,就连说分配都说分配“下去”。而庄子的真实感觉也就是在顺着一条带有明显台阶的路一步一步地向下走,一点一点向下落。  
  庄子是在一个早晨到达这座小城的。小城的空气很新鲜,阳光也很明媚,但这并不能对改善庄子的心情有所帮助,走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街头,庄子依然是失望。庄子,这个以往对陌生事物始终充满好奇的人,此时一点也打不起精神抬起头来看看路边的热闹的人群。庄子低头慢走在这个新鲜又粗俗的街头,像一个打败的战士。  
  从路旁的一位老年人口中得知,从这里离庄子的新单位还有近一个小时的路程。  
  庄子坐在脏兮兮通往城郊的一辆破中巴上,几乎不忍心睁开眼睛,是的,他不忍心看着自己就这样被一辆破旧的中巴一点一点向下拉。庄子又想睡觉了,虽然他在火车上已经睡了一夜,这时一点也不困。车子在一条左转右拐弯弯折折的小路上辗转爬行,庄子的身子时而不时地被抛上去、甩下来。庄子烦躁地又睁开了眼睛,突然发现车子已行驶在一条窄窄的山路上,车上加司机才两个人。其实直到现在,庄子还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到哪里去,他只觉得自己象在慢慢低沉入海底,愈来愈大的水压将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力,愈来愈冷的温度使他几乎在不停地打着机灵。庄子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胸口,砰、砰,这也许算是活着的证明了吧。庄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气流并不轻松。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司机兼售票员扭过头对庄子说:“到了!”。到了?庄子怀疑而又慌张地探头向窗外望去,一闪破落陈旧的大门跃入眼帘,一个上白下蓝的卫兵直直而木然地站着,像一颗干瘪的“康泰克”感冒胶囊。  
  卫兵仔细地检查了庄子的证件,然后用一双幼稚、茫然、好奇的大眼睛盯着庄子看了整整有三分钟,才想起打个电话。一会,又一个“康泰克”出现了,他是来接庄子的。在迈进大门的那一刻,庄子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将要脱下穿了四年的绿色军装,成为另一颗“康泰克”了。然而,这并不是庄子的长久之地,十分钟后,庄子被一辆吉普车送到了另一扇大门内。  
  庄子到的地方是一个飞行团的修理厂,修飞机的。由于庄子在学校里学的专业与飞机根本无关,没办法分到车间,庄子只好被暂时安排在一间空落的宿舍里。一张桌子、一个木板床、还有临时找来的一张凳子是房间里的全部摆设。由于托运的行礼还未到,庄子只能靠随身带来的一条毛巾被铺在光板床上“战斗”了。第一个晚上就是一场恶战,成群结队的蚊子像一个个战斗机群排着各种各样的阵势来“慰问”他了,庄子第一次领教了“飞行团”的利害。第二天晚上,庄子早早地做好了准备,还没睡觉庄子就在床下点了整整的两盘蚊香。结果,空袭没有了,第二天早上庄子的嗓子就像塞满了炸药,嘴里一吐都是黄水。庄子的想家其实从这时就开始了,只是几天以后的认识,还使得庄子意识到除了想自己温暖的家和亲爱的父母外,庄子还在想些别的。  
  几天以后,庄子被分到了车间。从第一次到车间上班开始,庄子就发觉自己大学四年真的是白学了。飞机这东西想着复杂,但真是落在修理厂份内的那部分工作,几乎就等同于体力活了,一把扳手一把钳子就可以打遍天下。但这扳手和钳子对于庄子来说也并不简单。庄子在学校时只拿过钢笔,只摸过键盘,虽说在大二的时候曾有过半个月的金工实习,但那毕竟只有半个月,连个皮毛还没弄清就草草结束了,况且,那已是三年前的半个月了。庄子原以为会分到一个研究所或别的一个可以发挥自己才智的地方,但谁知……  
  庄子第一次用钳子打保险丝时,就被铁丝刺破了手腕,第一次用扳手拧螺丝钉时就被挡板蹭破了皮,而且,庄子的视力也不好,他总是把D电门看成B电门,把G号螺丝看成C号螺丝。庄子所学的东西什么都用不上,就有时瞎想,要是我初中或高中毕业就过来当兵而不是读军校,也许在部队的作用还会大些,至少现在已经可以成长为一名熟练工人了,说不定也已经提了干了,也用不着国家花这么多钱培养我。庄子的这一想法也是有道理的,他那厂就有一个和他同一年入伍的军官,虽说没进过军校,但也提干了,工作干得蛮好,听说马上就要上任车间副主任了……。  
  庄子这样想着,就把手中的毛巾狠劲一甩,一拉,空中顿时响起一声清脆的响声,庄子豁然一愣,难道我还不如一条毛巾壮烈?毛巾还敢对阻碍自己前进的力量咆哮一声,而自己呢?  
  浴室里空无一人,已经是吃饭的时候了,谁还会来洗澡。但庄子一点胃口也没有。在公共食堂,每顿饭都是那个样子,啥便宜吃啥,看了就饱了。当然,即使现在给庄子做“龙肉”他也未必能吃得下,庄子自始至终都不相信马斯洛的“层次需求论”。在庄子看来,吃饭是重要的,但与前途与事业相比,又是渺小的庸俗的,“前程未卜,哪有心思吃饭?”  
                   
  四  
                   
  庄子忧郁地独自在空落落的浴室里静静地仔仔细细地洗着,像一个羞涩的处子,更像一位落魄的斗士……。庄子本来并不是一个安静的人,在学校时,他是一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班长,是系里的篮球队队长。那时候的庄子,脸上总是绽放着阳光般的笑容,走路一阵风,说话如洪钟。庄子当然不会忘记,那一次他带领系队在校篮球联赛上所向披靡过关斩将一举夺得联赛冠军后,全系的同学都自发地站在他宿舍楼门口,夹道欢迎他的归来,那一刻,庄子真是觉得自己是位英雄。但现在……,庄子似乎明白,原来英雄也有落魄的时候!  
  想起那次篮球赛,庄子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的女友小韦。那天篮球比赛前,庄子刚刚热身完毕,擦完汗正准备上场,在同学们都跑过来给他鼓劲的时候,突然一句清脆的声音从人围之外传来,“庄子加油!”虽然当时的场面乱糟糟的,人声嘈杂,但庄子还是听见了这句不算太大却充满甜味的声音。庄子的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肩膀和攒动如织的脑袋,落在了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生身上,她正在垫起脚尖向庄子挥舞着手臂。庄子对她绽放了一个笑容,就转身上场了。庄子向来如此,总是以一种微笑的姿态面对同学,面对困难,面对人生。在篮球场上,庄子是绝对的第一主力,他的出现总是能给人带来希望与惊喜,潇洒的运球,准确的跳投,穿针引线般的传接和如入无人之境般的突破,总会引来大家的一阵阵掌声。但那天,庄子似乎表现得更为勇猛顽强,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了。  
  庄子恋爱了,与那位娇小可人的小韦。从此,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自修室里、花园内、餐厅中,人们总能看到这对甜蜜温馨的恋人,就像一双飞翔在树林中欢快自由的鸟。庄子不敢再想下去了。庄子甚至感到对自己有点陌生了:慢吞吞细软软,愁眉紧锁,一天说不上几句话。这就是那位曾经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庄子吗?庄子真的是记不清自己最近的一次微笑是在什么时候绽放的,三个月前,五个月前,还是……  
  庄子慢悠悠地洗着,从头到脚,遍及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洗得很仔细,就像除了要洗掉身上的汗味和油味,还要洗掉心中的烦恼和无奈。  
  一群吃完了饭的人夹带着清脆的笑声,吹着流行的《大花轿》进来了。庄子不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还会有人能轻松地制造出笑声,轻松、惬意、满足的笑声。庄子想,如果自己不读大学的话,也许也能够像他们那样快乐,那样满足,也能像他们那样潇洒地吹着口哨,庄子甚至有点羡慕他们了,甚至有点想怨恨他的大学。  
  进来的都是同事,庄子没有理他们,庄子在单位基本上不理任何人,碰到有人给他打招呼,他就“嗯”一声,像一只脆弱的蚊子。其实庄子也想和大家好好相处,何必呢,自己的不幸又不是他们造成的,但庄子就是提不起来精神,在这件事情上,庄子不想为难自己。庄子一个人静静地洗着,象一位面壁思过的罪人,留给他们一个光滑的后背。  
  浴室也许是最能激发人类野性的地方,但庄子还是一派静寂,像一只沉默的羔羊。他们开始嬉闹,开始讲下流的荤段子,开始用脸盆向别人身上洒水,开始发出一声声如狼似狐般的尖叫。庄子感到他越来越难以承受这么高分贝的噪声了,他觉得脑袋里就像塞满了炸药,自己快要爆炸了。“干什么!”庄子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发出这三个字。整个浴室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流水的哗哗声顿时膨胀了起来。没有人提出抗议,甚至,他们的呼吸现在都变得谨慎起来。这也许是大家对待疯子的一贯态度。但对于庄子,他却感到了一丝失望,怎么会没人说个“不”字呢?那样自己就可以趁机发泄一下心中的怒火了。庄子突然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醒了,就赶紧提醒自己,庄子啊庄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是啊,我这是干什么呀,但我又能干什么呢?
烟囱 - 2002/5/15 12:28:00
  五  
                   
  洗完澡刚回到宿舍,庄子就听到楼道里有人喊他电话。是小韦的,一定是。她总是在庄子最寂寞最无助的时候打来。庄子是一阵小跑去接电话的,其实也只有去接电话时,尤其是小韦的电话时,庄子才会如此地风风火火。小韦比庄子低一届,庄子毕业时她还在学校读书,以至于每次庄子一拿起小韦的电话,就有一种又回到了学校的感觉。有时候庄子甚至都弄不清楚,自己千期万盼地等着小韦的电话,是真想听到小韦的声音呢,还是想听到关于学校的消息?  
  庄子对小韦的爱情是绝对不需要检讨的,他对小韦向来都是一片赤诚。还是临毕业的那个学期,庄子全力投入到毕业设计中去了。因为他的毕业设计选题是军队某部的一项科研项目的子项目,任务异常繁重,加之时间紧迫,他就没日没夜地干,平均每天也就休息个五六个小时,但他毫无怨言,他想利用毕业前的这一段时间,多为学校做点贡献,自己也多学点知识。可谁知不巧,由于天气的原因,小韦的极性阑尾炎却在这时发作了。极性阑尾炎并不是很可怕,只要做一个小手术一切都解决了。但又逢上校医院的那位主管医师出差了,三天后才回来。看着小韦疼得满头是汗,庄子的心里甭提有多难受了。到湘雅去。湘雅可是个全国闻名的医院,费用当然可观。但庄子不在乎了。借钱、打车、挂号、排队、手术。庄子能代办的都代办了。手术后的一个礼拜,庄子都是整天陪在医院,白天趁小韦睡着时,他趴在床沿休息会;晚上等到病房熄灯后,他再回到学校到实验室做课题。那一段时间,同学们都说庄子疯了,整天都没看见他休息过。可疯不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爱小韦呀!  
  庄子几乎是一头撞在电话上的,就像一只饿极了的小羊一头撞在妈妈的乳房上一样。“喂…”庄子的声音绝对是颤抖的,并且浑身都打着哆嗦。谁不是呢,从寒冷的外面回到温暖的家里,谁都会打个幸福的哆嗦。庄子有时候就想不通,这电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机器,怎么一握在手里就好像又回到了学校的那段美丽的时光,怎么一握在手里,自己就滔滔不绝、笑语连珠呢?  
  “庄,放暑假了,咱们出去散散心吧。”当小韦清脆欲滴的声音婉转地从听筒里流出来的时候,庄子似乎也感到了一种液体正从自己的眼睛,不,是从自己的心窝里流出。庄子心想着,散了心之后在回家呆几天,真是太美了!庄子太感动了。庄子知道,这是小韦深知自己的不顺心而故意设计的一个圈套。知音呐知音!只有知音才能对庄子的心情有如此细致入微的洞悉,庄子在心中不止一遍地唠叨着。  
  “好啊好啊!”庄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喊出了这句孩子般的轻快的声音,庄子太想做个孩子了,今天终于又找回了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庄子的确是该出去散散心了,他就像一只被关进了笼子里的鸟,树林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既然休假不让,那就请几天事假,这下总该行了吧,庄子固执地这样以为着。庄子在心里又把小韦亲吻了上千遍后,才心情欢畅鼻腔发酸地回到宿舍。庄子已经下定决心了,明天就去请假。  
  其实庄子并没有把握能保证请掉假,但庄子相信,只要他坚定不移地坚持好事多磨的原则,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出入。好事多磨其实并不是庄子的办事哲学,但到单位后,庄子却发现这招极其灵验。庄子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干好工作就行了,后顾之忧譬如分房排队、评功受奖、出差学习、考学读研等等领导都会考虑好安排到的,领导嘛,前面领头,后面解忧!可慢慢地,庄子就发现,事实远非如此。就不说去年自己辛辛苦苦地干了大半年,到头来连块香皂都没捞着了吧,庄子觉得计较那些太俗气,他也不会像那些没骨气没人格的人一样天天绕着领导的屁股转,向领导要个嘉奖优秀党员什么的,庄子觉得那样没出息。但这也正好说明着只要你有精力有你能耐给领导磨给领导操,你的愿望就能变为现实。  
  庄子只想说读研的事。其实能让庄子在乎的其实也就是读研的事了。  
  一定要趁着年轻,多读点书多学点知识,这是庄子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自己的。还是在学校快分配的时候,好友边林问庄子,以后怎么打算,还回来读研吗?庄子犹豫了一会,“不一定,但一定的是,我想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但现在,庄子对读研的渴望变得愈发强烈了起来。问题的分水岭出领导曾经说过的最让庄子感到气愤和失望的那句话上,“研究生就不用去读了吧,辛辛苦苦地再读三年,要少拿不少钱呢!”又是钱,庄子最讨厌的就是什么事都要回归到用钱来衡量,多花点时间想一想部队该怎么建设,人才该怎么培养不好吗?如果说在此以前,庄子的读研冲动还不算特别的强烈,但在此以后,庄子几乎想拿任何其他的东西来换这次深造的机会了。有一位这样素质的领导,你还能指望什么?  
  庄子承认自己有点理想化了,但谁又能说出他错在哪儿了吗?  
  但庄子也并不总是理想化的,其实庄子在到单位后不久就学会了说谎。  
  庄子学会说谎也是源于读研这件事。为了能够顺利地实现自己的读研梦,庄子必须要到领导家去汇报汇报“思想”。但这领导绝不是厂里的领导,自从领导说过“钱”这个字眼以后,庄子就压根没把他们看起过,况且,他们也没有决断权。庄子要去的是师干部科科长家。但是师部却在距离团部几百公里以外的一座大城市,不是说自己想去就可以去的,你要请假呀,不然就是私自外出或者是私自离队,哪一顶帽子都不好戴。虽然庄子对“这一套”有着天然的厌恶,但人在屋檐下呀!于是庄子还是挖空心思地想了欺骗厂长的方法。庄子想欺骗厂长吗?不想,但他更想读研。这事明着说行吗?不行,虽然大家暗地里都是这么做的。为此,庄子编了一次又一次的理由。第一次到师部去时,庄子是这样给厂长说的:我有几个朋友从外地到杭州来调研,想抽空几个人聚一下…。厂长当时的反应是:眼睛一瞪,聚什么聚,丁点大的人没分开半年…,庄子没敢给她火,耐着心地编了第二个理由,他们从北京过来,也挺远的,再说马司令也让他们快点回去,所以,时间不会太长…。庄子还没说完,厂长就说,去吧去吧。也许厂长只是听到了“北京”这两个字,就不知道来头有多大了,反正这个部队的总部就是在北京,也许是因为庄子随口编的“马司令”与哪位大领导的姓氏不谋而合,反正庄子如愿了。但庄子真是说不出当时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一个这么低级的谎言就会得逞,这样的领导…,嗨,说什么都要跳出去。  
  庄子并不因为说了谎而内心愧疚,虽然这严重地违犯了他的做人原则。给他们这帮人讲什么原则,庄子总喜欢用“这帮”来代表领导们,他们做的叫什么事吗,官不官,人不人的,况且,我这也是为了一个并不阴暗的目标,是经得住推敲的。庄子问心无愧。  
  庄子在师部的事情办的并不顺利,因为他看不到领导的真实态度。庄子是花了50块钱从师部的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头那里得到干部科科长家的地址的。但当他拎着埋了两条中华烟和两瓶人头马的一大包水果敲开科长家门后,人家硬是没让他进门,有事明天到办公室谈,公事公办。庄子一阵窃喜,心想自己真幸运,这年头还能碰上一个清廉的领导,太不容易了。结果,到第二天庄子怯生生地来到科长的办公室后,等了两个小时连一句话都没搭上。你坐旁边等一下,科长笑眯眯地对庄子说完之后,自己却到隔壁给人聊天去了。庄子一气之下把两瓶“人头马”一天喝完,把两条烟低价处理了以后,就从师部回来了。回来后,单位的一位好心的老同志给庄子指点道,怎么能拎那么大的一个包呢,谁敢要呀,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影响多不好,而且,包大往往不装什么好货,你不知道现在送礼流行送信封了吗?庄子一片愕然。  
  庄子决定从团里做起。先到政治处主任那里汇报汇报思想吧,不过这一次庄子接受了教训,没拎大包,只是在兜里揣了一个信封,装了一个月的工资。主任比科长的态度好多了,坐坐,喝水,怎么骑自行车来的,天这么热!庄子在心里一阵冷笑,信封的作用真大呀。读研是个好事嘛,为了部队的人才建设和长远发展,我个人同意你的读研申请,但师干部科那边,你要……,因为这事要最终得到他们的批准。庄子当然不能给他说我刚从师部回来,只好说,谢谢主任了,太谢谢了。  
  其实庄子在还没道谢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成了一个皮球,注定要被踢来踢去的。今年的读研又没希望了,真他妈的烦!庄子破天荒地骂了一句粗话,但还是觉得不够解恨。  
  庄子休假的愿望并不高,探亲假不让休,请个事假十天八天的总该行了吧。庄子一厢情愿地以为他的要求已经很低了,但厂长丝毫感觉不到,他也许还想,你庄子不是有能耐吗,怎么妥协了?!半夜吃柿子总挑软的捏。厂长并没有对“妥协”的庄子有丝毫的让步,不行,一向表面不失温和的伪君子似的厂长又一下子显得很坚决,连一张虚幻的表象都不屑要了,看样子这个柿子是太软了。  
                   
  六  
                   
  第二天一大早,庄子就出现在了厂长的宿舍里了,他要开始他的“多磨之战”。当时厂长还没起床。厂长夏天睡觉时是不锁门的,听有个战士说这是为了他人送礼和自己收礼的方便,他的一条家乡烟就是在熄灯后悄悄塞进厂长的门缝的。听见息息嗦嗦的声音厂长并没有醒,或者是并没有表现出醒的姿态,他以为又是谁来送礼了,大概过了五分钟,可能是想送礼的人该走了,也可能是被庄子的烟味熏清醒了,厂长一骨碌爬起来,眼睛在门后床下搜索了一圈,最后定位在了庄子身上。可能是没发现礼品的气愤,也可能是发现庄子的惊奇,厂长只说了一句,“你在这儿?”就又躺下了。庄子没去理会厂长的意思,也不想理会,或许是因为以往唯唯诺诺的庄子今天肆意打扰了厂长休息,或许因为平时不吸烟的庄子在厂长宿舍随意吸烟,反正厂长很是惊讶,才说出这句话的。但庄子不管这些,只管自己斜躺在软软的沙发上静静地吸着自己到团政治处时给政治处主任敬剩下的烟,一条腿懒散地搭在沙发沿上,一条腿随意伸展在地板上,任由口而出的不成形烟圈在离唇三寸的地方悠然散开,像一个个扭曲的问号,庄子的眼睛只斜斜地瞅着窗帘布上的那只鹦鹉,像是在居高临下地剖析、审视之,姿态无畏而安详。他豁出去了,准备磨到底!  
  厂长的办公室和宿舍是同一间房子,厂长在庄子的注视下穿上内衣、外衣、袜子、皮鞋,洗完脸,刷好牙,打完摩斯后,又在庄子的注视下做到了办公桌前,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后,厂长沉不住气了,自己掏出烟点了一支。“小庄啊,你这半年表现不错嘛,厂党委准备给你授奖呢,怎么,在关键的时候想不开了?”借着烟雾的掩盖,厂长用起了缓兵之计。庄子不吃这一套,继续吐着不及格的烟圈。  
  去年底厂长就是用的这一套,当时,由于厂食堂买进的土豆严重变质,炒出来的菜已成青色,厂里有许多人端着菜去找厂长,庄子当然是其中颇活跃且颇有威望的一位。厂长见状,忙扬着庄子的碗对大伙说,没事没事,大家不要误会,这是俄罗斯刚刚研制出来的新一代土豆产品,营养十分丰富,是后勤部门看我们的工作辛苦特意给我们厂配发的。大伙散去了,把变质的土豆吃得倍香,但到下午,厂里有反应了,先是肚子痛上厕所的人特多,后来竟发展成为上吐下泻,面无颜色。厂长知道出事了,又不敢到单位医院救治,就把临村的几个赤脚医生找来在厂里一起挂了点滴。还算顺利,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没出人命。事后,庄子和另外的几个大学毕业生要把这事向上级部门反映,厂长知道后,一反往常虚伪的温和,歇斯底里地威胁道,“你们几个,别以为读的书多些就能怎么样,老子当兵时,你们还穿差档裤呢,现在还在我的手下,老子让你们上东,你们敢上西!”,但庄子他们几个就是上“西”,执意要把这一严重事故向上级汇报,厂长见硬的不行,就枪头一转,玩起了“软把戏”。一天晚上,厂长把庄子请到宿舍,倒茶、递烟、请坐,当庄子若惊若恐地不得已接过有生以来的第一支烟后,厂长声泪俱下地向庄子讲述了厂子近二十年曲折低回的发展史。现在我们全厂上下都在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力争打赢一场反身仗,上级各部门都对我厂现在的各项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上次在全团党委会上,政委还特意表扬了我们厂的出色成绩,这些成绩来之不易,对于我们厂打赢这场反身仗非常重要,对于我厂的长远发展和建设都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如果上级领导知道了这件事,定会使我厂的现代化、正规化建设受阻,你们几个可就成了全厂的罪人了。鉴于这件事的严重教训,我们在下一步将加大后勤建设的力度,努力提高我厂官兵的生活水平……。庄子认真地听着,像是在听政府工作报告,竟找不到半点纰漏,句句为实,样样在理,就心想,自己力主汇报也是为了全厂建设,既然厂里有心改正,努力做好,又何乐而不“不为”呢,就没有向上级汇报。但结果呢,除了自己半年的辛苦工作却无缘评奖,厂长时而不时地对自己的工作“鸡蛋里面挑骨头”外,更重要的是,厂里的伙食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善,米饭依旧夹生,主菜总是老几样,量不见多,质不见高,现在厂里已有人编顺口溜说“伙房做菜不合味,就像常委在开会,萝卜白菜没少过,就是不见心肝肺”,弄得庄子每每听见这顺口溜,就觉得对不起大家。  
  庄子想到这儿,就对厂长说,我只想休假,不想其他,事假也行,去年食堂那次……。庄子本想说去年食堂那次事故时你厂长许下的诺言根本就没去实现,这次我不再需要空头支票了,只要休假,但庄子还没说完,厂长就马上和颜悦色地对庄子说,小庄啊,你到咱们厂也有不短时间了,想回去看看,早说嘛,我今天给教导员商量一下,马上就批。…,算了,今天我就专断一次,我批了,30天行不行?庄子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竟成功了。  
  回到宿舍,庄子觉得有一丝失望,是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地白抽了这么多烟。不是。不知道,反正乐观不起来。庄子只是摇头,像家乡卖杂货的波浪鼓。这叫哪门子事呀?  
  庄子开始吸剩下来得半包烟,直到感觉到喉咙里被塞满了炸药,才将余下的几根狠狠地扔进垃圾桶,又一脚将垃圾桶踢得老远。捡回垃圾桶,庄子就开始收拾东西了。别问这假是怎么来的,既然得到了,就要好好珍惜。
烟囱 - 2002/5/15 12:28:00
  七  
                   
  小韦如期而至。准备充分的庄子没等刚下火车的小韦到厂里歇歇,就拎起行礼拉着小韦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走开了,有一种期待已久的刑满释放犯一步跨出监狱的坚决与急迫。  
  庄子和小韦是坐当日晚上的火车赶到杭州的,他们要在这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城市里释放心底积蓄已久的情绪,忧愁和苦闷。火车在黑夜中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不,像长剑一般顽固地向前刺去,像要去穿透笼罩着一切的黑夜的命脉,而那在黑暗中飘然而至的雾水,或许就是其不息奋争的汗水,还有泪水吧,庄子这样想着,就心存安慰地睡着了。火车到的时候,天已近破晓,城市东方泛着的雾茫茫的白色里,好像正在孕育着一只硕大的蛋,正在破壳而出着一只鲜活的生命。庄子的嘴角微微地向上斜了斜,但又马上拉了下来,因为他发现那只本该鲜活的生命却只是一个孤独的蛋黄。小韦注意到了庄子下意识的一声叹息。怎么了亲爱的,看杭州的天气多好啊!小韦以前从未用过“亲爱的”来称呼庄子,庄子并不在意,他允许少女保持着应有的羞涩。好?!本该好,但现在,只是个蛋黄,庄子悻悻地说。蛋黄?你是饿昏了眼了吧,那可是颗火红火红的太阳。庄子使劲地用手揉了揉眼睛,确是一颗太阳,火红火红的太阳。庄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昨晚在车上睡得挺好的,怎么会看花了眼呢?  
  庄子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双颊,好让自己清醒一点,或从那种幻觉或梦中醒来。吃饭吧,这是我从学校带来的玫瑰鱼,特开胃。小韦微扬着小脸,将手中的一个真空包装袋递了过来。不吃,庄子拖着沉沉的步子头也不要地说,目光好像是要盯透街旁的一块广告牌。但广告牌能盯透吗,不能,庄子这样一想,马上就否定了自己。广告牌是不能盯透的,一是因为广告牌不透明,二是因为目光中只包含信息,不包含能量,庄子学过物理,知道这些。其实不用想这么深刻,你没上过虚假广告的当吗?上过?!那广告牌就是你盯不透的。庄子想到这儿,又微微地摇了摇头。  
  庄子是上过广告牌的当的。那是毕业前的一个日子,队长把庄子叫到宿舍,神秘地对他说,小庄,本来去北京的那一个名额是你的,但昨天汪副校长给系里打了招呼,你也知道,这…,不过队里会补偿你的,海军的一个单位也不错,坐落在大海之滨,繁华之地,大环境不错,单位的研究项目多,经济效益也好,每年光奖金就有四五万,而且,如果你同意去的话,系里说了,还会给你记个三等功的…。队长说的北京的一个名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光单位位置好,效益更好,工作又轻松,是大家都想去的。但每年只有一个名额,每年都是由参加分配的学员中平时表现最好,能力最强、成绩最好的人去。庄子分配那年是符合条件的唯一一位,可不是吗,所有比庄子优秀的和部分不比庄子优秀的同学通过保送、考试或其他门路上了研究生以后,就数庄子了,这几乎是铁钉的事情,要不同学们不会嚷着让庄子请客的,当然,庄子也不会那么早给家里说的,包括小韦。其实庄子对到什么单位没有一定的标准,北京怎么了,其他地方又怎么了,无所谓,只要有研究的项目,能发挥自己的专长,到哪儿都行。所以当庄子听队长说海军这个单位的研究项目也非常多之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谁只到头来只是个拿扳手的活,而队长嘴里曾经提到的三等功,听说后来给了另一位副校长的“招呼”。  
  庄子这样想着,不觉中一个人已走出了好远。“你不理人家了你”,小韦在后面用一种夹带着呜咽似的腔调喊了起来。小韦生气了,撅起的小嘴像一朵含苞的花瓣。庄子马上回过神来,用手轻轻的捏了捏小韦撅起的嘴,“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宝贝。你看,那边好像有一把扇子在飞耶”。又要骗人,还是入仙境了,告诉你,这儿离西湖还远呢?小韦的眼睛虽然还在向上翻着,但嘴角已有丝掩盖不了的笑容。当然是入仙境了,和你这样美若天仙的女孩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在仙境。又贫嘴。小韦的脸上终于绽放了花朵,满口玉齿像晶莹的珍珠在花朵间隐现。但对于小韦,庄子还是心存愧疚。  
  安排好住处,他们就匆匆忙忙地去游西湖了。  
  虽然是第一次到杭州,但对于西湖,庄子并不陌生。“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这是宋朝柳永赠给当时驻节杭州的两浙转运使孙何的《望海潮》。“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是宋朝淳熙年间的俞国宝描写春游西湖的《风入松》。所以,尽管庄子在没有西湖看到“三秋桂子”,没有听到“红杏香中箫鼓”,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一种回到家时的安慰与轻松。  
  “你看那边荷花多美”,小韦几乎都未收住过笑容,虽然晴朗的天气和火红的太阳与西湖固有的哀怨和忧伤有点不那么协调,小韦还是快乐地像只小鸟,在湖边柳下、曲径长廊处轻撒下笑声的种子。庄子顺着小韦的手指望开去,是一片莲花,一片盛开的睡莲,白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以及香睡莲和南非睡莲。知道睡莲又叫什么吗?叫水百合,就是水中的百合。小韦兴奋地来不及等我回答就自问自答了起来。“想要吗?”小韦的一句水百合激动起了庄子的神经,庄子急切之中追问了小韦一句,他要报答小韦了,这位给他安慰使他快乐的天真烂漫的少女。“嗯,想,…不想要,难道你要下水去摘不成?”小韦又说起了自相矛盾的话。她每次都是这样,表达自己的愿望总是吞吞吐吐。  
  “卟东”,当小韦的话音还在舌尖萦绕,呼之不出的时候,庄子已应声跳进了水中。小韦大喊道“你还当真啊,你疯了你!”庄子猜想当时小韦的表情肯定是充满着可爱的恐惧与惊慌。但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庄子已经游出了好远。水百合采到了,一朵,就代表一心一意吧。当庄子浑身湿透地站在岸上将这一朵水百合双手送到小韦的手中时,她激动地趴在他的胸口,浑身哆嗦地大哭起来。虽然那次庄子因此而被罚了100块钱,写了一封道歉信,但那是庄子毕业后最开心的一天。因为小韦很开心。  
  在杭州的那几天,庄子总是很开心。他们游西湖、逛解百、品龙井、观灵隐寺、登飞来峰、听南屏晚钟。穿林步丛,涉水履石,尽到之处,笑洒满地。但这其实仅仅限于白天。每当街灯静亮、车急人疏之际,庄子却或斜依窗前,或半躺被中,仍然苦思冥想着那个依然沉重的问题。  
  按照他们的计划,游完了杭州就去登黄山,然后回家。但真是等到该出发的那一天,庄子却没有了丝毫兴致。问题依然是沉重的,它不会因为你玩的开心笑得爽朗就自动隐退。“别想了,亲爱的。无论如何,我都是爱你的。”“谢谢你,我的宝贝,你总是对我很好,但让我拿什么来奉献给你呢?事业无成,我将以何颜相对?”  
  “我想回家了,宝贝。我想回去看看我的父母。”庄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沉默了多久以后,才说出这句话的,他当然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庄子的头依然低着,斜靠在窗台上的身子羸弱地像一株背风吹歪了的小树,不,只是小草。庄子突然间觉得自己太像小草了,一棵具有着树的梦想的小草,其实他本来应该是或者就是一棵树的,只是环境使他变成了小草。庄子不敢看小韦的表情,他不敢看这位一直被自己伤着的宝贝的表情,任凭泪水在她粉嫩的脸上随意涂写着。小韦当然不是为了去不成黄山而伤心,她8岁时就随父母去过黄山,这一次本来是庄子执意坚持她才答应去的。小韦是为她的爱人,她的伤心的爱人的伤心而伤心的呀!  
  小韦没有理由不满足庄子,她总是爱着他的,而小韦越是这样,庄子就越觉得对不起小韦。小韦啊小韦,你怎么就不能对我差一点呢?也许那样我的心里才会平衡一些的。但小韦的心里更清楚,她的爱人现在正是需要帮助和安慰的时候,自己怎么能够不对他好呢,虽然她自己在家还是个给父母撒娇的淘气孩子,但在庄子面前,她一定要成熟起来。  
  “回家吧,宝贝,回家看看。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八  
                   
  庄子是在第二天黄昏到家的。到家时,母亲已经在准备晚饭了。“庄子回来了!”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后的第一个音符,就足以卸掉自己心头的沉重包袱,使得庄子两眼起涩,鼻腔发酸。庄子暗暗地咬了咬嘴唇,似有羞涩地喊了一声“妈!”后,就慌忙走向堂屋去了。  
  父亲正闻声从堂屋里出来,急匆匆的样子像个健壮的小伙子,“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好到集上买点菜准备一下。”父亲的声音依然很洪亮,像口里含着一个微型扬声器。  
  晚餐桌上,几盘精致的小菜吃得庄子津津有味,已有一年半的时间没有这样舒心这样痛快地吃过了。庄子嘴里嚼着,心里充满了归家后的感慨,而坐在旁边的父母则微迷着双眼看着他们心爱的儿子贪婪的吃相,幸福地说着攒了许久的家常。“前天晚上我还做个梦呢,梦见一条龙缠着我的身体怎么也扯不开,最后撕成了的几断还是缠得紧紧的……,后来我一想,咱庄儿不是属龙的吗,莫不是庄儿想家了。这不第二天一早就让你爸到集上给你单位打电话,可单位的人说你已经回家来了”:“平时还不显,这一到暑假看着人家的孩子都从学校回来了,心里就像少点啥似的,你知道你的名字是啥意思不,就是让你长大以后别忘了咱这小村庄,别忘了咱这个家……,看样子这名字还真起对了……”:“前几天我在集上碰见你们中学的校长张老师时,他还给我夸你这小子聪明肯干,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我跟他说庄儿现在可不出息了咋的,一个月一千多块哩”。庄子望着父母欣喜的表情,心里不禁愧疚了起来。庄子啊庄子,你还有没有良心,父母把你养了这么大,你虽然不能常伴其左右,但多写封信总是可以的吧,你可是他们希望的寄托和骄傲的所在呀。  
  第二天,庄子接到一位现在市公安局工作的高中同学电话,“庄子,回来了也不露个头呀,什么时候有空咱哥们聚一聚”。“这样的,东子,我这几天刚从部队执行任务回来,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在家里多休息几天。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寒假回来”。庄子实在不想再去见到他以前的同学了,他要利用这几天时间多在家陪陪父母。况且,庄子也没脸去见他们呀,看看人家在市公安局,摩托车一开风雷电擎的,多威风,而自己却是个拿扳手的技术工人,要知道,这位“公安局”当时可是个一问三不知作业天天抄的小混混。其实庄子撒的慌还不止这些,“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寒假回来”,说得好听,你寒假能回得来吗?你还有寒假吗?你已经毕业一年多了,还有资格有寒假吗?庄子越是这样想,越是感到苦闷难耐,越是感到对不起父母。  
  在家的二十多天,是在庄子忙碌的身影下流过的。早上早早起来打扫院子、劈柴禾、提水,上午下地给玉米施肥,下午到桔梗地拔草,晚上陪父母聊天……  
  在离家的那天早上,父母一直将庄子送到进城的柏油路上,临上车时,父亲问起庄子读研的事情。庄子苦苦地笑笑,低声说道:“明年吧,明年会有希望的。”  
                   
  九  
                   
  火车上的人很多,熙熙攘攘之中各高校的学生占了不少比例。但火车上的庄子一言不发,像一尊惟妙惟肖的雕像。庄子不想说话吗,不想和邻座的那几位大学生聊聊天吗?太想了,庄子太想重温一下大学的时光了。但庄子始终没有说话,他不敢开口,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泪流满面。  
  列车呼呼前行。庄子在节奏的轰隆声中慢慢睡去。庄子睡得很香,很投入,也很坦然,全然没有平日在火车上的那种焦虑和担心。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熟睡中的庄子做了一个至今想起来都会激动不已的梦:他又走进了母校的大门,又见到了他熟悉的环境和心爱的同学,而这列不羁前行的火车就是自己当初的那间专业教室。
bihai4 - 2002/5/15 12:36:00
精神可佳。可看得眼花。:rolleyes: :rolleyes: :rolleyes: :rolleyes: :rolleyes:
乡下人 - 2002/5/17 14:48:00

来了~~~~~~~~~~~
看了~~~~~~~~~~~
走了~~~~~~~~~~~
1
查看完整版本: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