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有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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捣儿 - 2002/9/9 19:04:00
第一章  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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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军队的干部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调整,赋闲了七年之久的关山林向组织上递交了一份报告,要求恢复工作。

  关山林的报告得到了回音,但不是工作调令,而是一份善后问题处理的组织意见。组织上认为:关山林同志在文革前期的表现没有问题,1967年对他的休息处理是错误的,现宣布给予改正。对关山林要求恢复工作的请求,组织上的答复是维持现状。关山林说,这就奇怪了,既然1967年对我的处理是错误的。又宣布了改正,那为什么又不恢复我的工作?我不要你们给我平反,我只要求工作,就算不当领导,做点儿普通工作也行!关山林为此再度上京,要求给个说法,但直到他绝望地离开那个越来越像京城的城市,他始终没有得到过具有实质意义的答复。

  1975年,关山林向组织上递交了回湖北原籍休息的报告,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得劳动,就得干点儿什么,军人的劳动就是打仗,就是保国戍边,失去了这个权利,那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可在休干所这种地方,你他妈得活上一百岁才能死去,既然组织上不再需要他工作,那他不如回老家等死去。当年秋天,关山林携妻子乌云,孩子会阳、湘阳、湘月,保姆朱妈,一行六人,乘三峡号客轮自重庆沿长江而下,穿过瞿塘、巫峡、西陵三峡,抵达中原大都市武汉。在位于付家坡的湖北省军区招待所住了几天后,关山林由省军区一位干部部副部长和休干处处长陪同着,举家回到了洪湖老家。关山林坚持不在大城市待,要回,他就回老家,他才不在家门口做一个盼望朝廷召唤的寓公呢。当然,关山林不可能真的把家迁回洪湖故居去,只可能把家安在县城里,因为这个家不是他一个人,他还有老婆,还有孩子,他们要工作,要上学,他总不能因为自己而把他的老婆孩子都弄回乡下去捡麦秸拾牛粪吧!

  关山林的到来使县里很忙活了一阵子,房子倒是抢盖出来了,军队拨来一笔营建款,地点是选在最好的城关西山上,这里环境又安静交通又便利,环山向水,气脉相承,是个等死的好地方。将先考虑乌云安排在县委或县政府挂个副职,人家十六级干部,比县委书记县长都高出两级,挂个副职都嫌委屈了,后来又考虑是不是再兼个文化局局长?大干部的老婆,文化自然低不到哪里去。可是到了关山林这里,县里的意见一下子就给他推翻了。关山林说不能让她当县太爷,你们给她换个工作。县里的领导说,老首长您看换什么工作好?关山林说,我看什么?我不看,你们有什么工作都行,随便给她一个,反正不能让她当县太爷。县里的领导犯难说,老首长,我们县太小,连县委书记县长都只有十七级,我们实在不好腾位子。关山林说,什么腾位子?腾什么位子?有什么位子好腾的?又不是看戏,看戏也能加个塞,管它前台后台的,能瞅上个人影儿就行。县里领导有点儿明白了,说,您的意思,不是让乌云同志当县长书记呀?关山林说,呸!你们怎么就这么点儿小肚鸡肠?你们这么小肚鸡肠,还能干出什么大事来?你们干不出大事,老百姓跟着你们还不是遭殃!县里领导羞愧难当,但毕竟一块石头落了地,就说,那就干脆让乌云同志只当县文化局局长,不戴副县长帽子。关山林说,文化局长也不当,你们不是有县医院吗?乌云是搞医的,你们让她当院长不行吗?她那几十年的经验管你们这里没有问题。县里领导当然不至于反对,但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末了没憋住,还是提了出来。县里领导问关山林,为什么不让乌云当县级领导?关山林说,为什么?她是我老婆,我回县里来休息,我就是老百姓,别人做我的父母官行,我不能让我的老婆来做我的父母官!县里的领导于是恍然大悟。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乌云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孩子的问题。孩子的问题好解决,湘阳在县一中读书,湘月也在城关小学五年级注了册,会阳待在家里,由朱妈照看。县里民政局原打算给老首长家派个公勤员来,关山林没同意,关山林说,过去跟个邵越走了,跟个靳忠人走了,跟个李部又走了,我是等死的人,年轻人守不住,还是不要的好,免得分手时让人心里不舒服。县里想,公勤员不行,那就帮着请个阿姨吧,一个不算小的家,上有老首长,下有个傻儿子,麻烦事少不了,有个小阿姨,总能帮着搭搭手吧!这个主意却又遭到了朱妈的反对。朱妈反对的理由是她才五十出头,她还不老,家里粗活细活她都能干,老关的日子,会阳的日子,这些她都操持了二十年了,她知道什么是冷暖,何时该成淡,用不着个外人来绊手绊脚,如果他们要找个小阿姨来,也行,得等自已死了之后,什么时候自己一闭了眼,那小阿姨就可以跨进关家的门了。朱妈这么一坚决反对,县里帮忙请小阿姨的主意就流产了。县里是后来才知道的,关家的户主,外人知道是关山林,但日子那一块,却是这个朱妈说了算。

关家平常如一日三餐,琐细如添东置西,普通如生活起居,都由朱妈做主,连关山林都插不上手。这是人亲眼看见的,说有一回,有个换沙发椅的拖着沙发从关家门前过,关山林正在门口和人聊天,卖沙发的和关山林说,老同志,换对沙发吧?关山林正聊得起劲,陡然被人一冲,没缓过神来。关山林说,换什么沙发?卖沙发的人说,坐的沙发呀?钢绕弹簧,整块海绵,小牛皮绷面,保你坐一百年不松不塌。关山林说,我有沙发,我换它做什么?卖沙发的人说,你有是旧的,我有是新的,换了我的沙发,你坐着舒坦,我也能养家湖口,两下都图一个好。关山林想想也是,说,那就换呗。换沙发的高高兴兴地从板车上往下卸沙发,正卸着,朱妈买菜回来了。朱妈说,你把沙发往我家门口卸干嘛?我家门口不是自由市场,不摆摊。卖沙发的人说,不是摆摊,这沙发已经卖了。朱妈说,卖给谁了?卖沙发的人说,就卖给你家呀!朱妈说,谁答应的?卖沙发的指着关山林说,这位老爷子呀?朱妈说,这沙发我家不要,你赶紧拖走吧。卖沙发的说,老爷子已经答应要了。朱妈说,他答应不算数,得我答应了才算数,你赶快把沙发拖走吧!卖沙发的再看关山林,关山林却装着没看见,背着手,望着天,早走掉了。这事一传出去,人家就说,嚯,到底是豪门深宅,气魄就是不同,连烧火洗衣服的老妈子也能当家做主,大气不喘,还不知道那家里的少主子老主子会有多大的威风呢!

  关山林把家迁回洪湖没有多久,家中就变得热闹非凡起来了。

  先是在县里的三级干部会议上,县长叫住关山林老家那个管理区的主任,说,关老头回来了,你们也不去看看人家?管理区主任说,哪个关老头呀?看谁呀?县长说,你说哪个关老头,你们那里还有哪个关老头?你们那片恶湖口子,也就配出鱼鹰子了,还能出什么!——关山林关老头呗!管理区主任一拍大腿说,是他呀?我还以为你说谁呢!他不是在外面当大干部吗,他怎么回来了?他回来我们当然要去看,我们怎么能不看呢!于是,两天以后,管理区主任就带着区里的几个头面人物和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坐着一辆拖拉机到县里来看关山林了。这消息传得很快,没有几天,家乡人都知道关山林回到了洪湖,知道了大家就都来看,管理区来了公社来,公社来了大队来,大队来了生产队来,来的目的无非三个,一个是看望老首长,二是向老首长汇报家乡的工作,三是希望老首长能帮助家乡解决一些困难。关山林那段时间很忙,接待了这个又接待那个,有时候两拨人撞到了一起,就分开接见,先寒暄,再听汇报,然后处理问题。

关山林对寒暄不感兴趣,但对后两项却做出责任在肩的样子,进行起来很认真。老家穷,若不穷也当不成苏区了,当不成根据地了。再加上来的干部们真心的目的想求他解决一些困难,所以在汇报工作上,多少就加了一些水分。关山林一边听汇报一边不断地皱眉头,关山林没有想到老家会这么穷,穷得干部们直落泪珠子,个个恨不得卖儿卖女来周济乡亲们。关山林即使想批评他们的无能也开不得这个恶口,关山林唯一能做的,就是拼着一份老脸去为家乡争得不断的支持。关山林开始行动起来,到处去搞拖拉机、柴油、发动机、电线、化肥,而且尽可能死皮赖脸地不给钱。关山林找县里要,也找自己的战友要。关山林说,洪湖是二军团的摇篮,洪湖人民为中国革命把血都用尽了,你们有谁能说看得下去,你们就可以不给?你们要是还有一点点儿共产党的良心,你们就拿出实际行动来,你们要拿出实际行动来了,我关山林代表乡亲们给你们下跪,给你们磕头!关山林这个样子把县里给愁坏了,给吧,关山林开出的那些单子(实际上是别人开出的单子)都是紧俏物质,按计划分配都抢得打破头。不给吧,人家一个老革命,人家朝你亮共产党的良心,人家给你往下一跪当堂磕头,你这些局长县长的,担待得起吗?县里弄到后来只好躲着关山林,躲到办公室里给区里公社大队打电话,咬牙切齿地骂,你们这些狗日的!你们再拿关老头当枪使,我把你乌纱帽摘了,拿你的头当球踢!县里愁,关山林的战友也愁。战友们在电话里说,老关你有完没完?你左一张单子,右一张单子,你就算不累,我这里也不是国库,也没有那么多东西周济你呀,我就算是国库,我还有三分之二的老百姓没捞上饱暖,我也得天下有田共耕,有粥共喝吧?关山林不买那个帐,他冲着话筒说,你少给我打这个官腔,你这官腔我不爱听,你要记不得我提醒你,当年咱们革命那会儿,咱们是怎么举着拳头宣誓的?咱们挺着脖子喊,为天下受苦人洒血抛头!这话你忘了?你忘了我再说一件,那年打广济,你饿得受不了,你去偷人家马料吃,差点儿挨枪毙,是我把你救了回来,你苦尽甜来了,就把本忘光了,你还算个什么革命者?你还算个什么共产党员?战友笑,说,老关你狗日的,你给我上政治课呐!关山林不笑,说,政治课不政治课的,反正你得把单子给我办了,你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这个共产党的土豪,我今天是打定了!

  关山林通过信件和电话向人伸手,关山林有时候还亲自出面。有一次公社书记来看望关山林,公社书记按照程序寒暄了一番汇报了一番后,就提出春耕快到了,公社缺少农耕机械,希望老首长能给帮帮忙,并提供出早已侦察好的情况,说,县里农机厂生产的一种手扶拖拉机很不错,它差不多就是专门为关山林家乡的土地生产的。县农机厂的厂长和关山林熟,关山林二话没说,就去了农机厂。(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关山林一见厂长就说,老胡老胡,你怎么这些日子不去看我了?是不是怕我打你的秋风呀?胡厂长也是喜欢这个半点儿官架子都没有的老革命,若是平时见了,总要拉上去路边的小酒馆喝上一气,但今天他一看关山林那架势,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暗自叫苦不迭,脸上还堆着殷勤的笑,说,谁说我怕你了?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当年周总理来县里,我还和他老人家握过手呢。我怕谁呀?我这段时间不是忙着吗!你别在这么蹿,别影响我的工作,回家待着去,等我忙完这阵子,我就去家里找你闹酒喝。关山林悠悠地说,原来你不是怕我,你是忙呀?忙好,老胡你忙好,你一忙,生产就上去罗。胡厂长一听这话有名堂,立刻做出一副苦脸,说,忙还不是白忙,也没忙出个什么劲儿来。关山林说,这就对了,老胡这就对了,我说这段时间没听见你的好消息,倒是听人说你偷懒,原来你是偷懒,老胡你怎么回事儿?你一个老劳模,这不是给我们老家伙丢脸吗!胡厂长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嚷道,谁说我偷懒了?谁说我丢脸了?是谁胡毬说的?我一个共产党培养出来的劳模,我人民大礼堂进了五次,我怎么会偷懒?我整天泼命似的干,我十盆血吐掉了七盆,我恨不得累死!关山林说,你嚷什么嚷?老胡你嚷什么嚷?嚷能说明什么?一点儿也不能说明。你没偷懒,你就拿成绩给我看,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胡厂长急得一脸通红,说,我当然有成绩!我当然拿给你看!你以为我拿不出来?胡厂长说着就领着关山林走进落了大锁的成品仓库,领关山林看那一排排红漆锃亮的手扶拖拉机。胡厂长得意地说,怎么样,这算不算成绩?不是我老胡吹牛,省报都发了我的表扬稿,满世界都知道了,怎么就你不知道?你还批评我偷懒!关山林点点头,慢吞吞地说,谁说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我才来找你老胡。胡厂长一听,明白上了当,作揖说,老关你饶了我。关山林说,我是想饶你,可乡下不饶你,老胡你也别紧张,你这儿物产丰富,东海之大我只取一瓢饮,我只要三台,多一台我不要。胡厂长说,老关我是有计划和任务的,我要完不成,县里要罢我的官!关山林硬心肠地说,我不管你的计划,我不管你罢不罢官,我只认你这个财主,你是财主,我就打你的土豪分你的田地,我不打你打谁去?胡厂长看着守不住,就讨价还价。胡厂长说,老关我给你一台,款子你想什么时候付就什么时候付,我不催你,怎么样?关山林不容商量地说,三台,款子的事再议。胡厂长说,那,两台?关山林说,三台,一台不能少!老胡你怎么像个卖小葱的娘儿们?你太让我失望了!失望得都不像一个共产党员了!胡厂长哈哈大笑,说,老关真有你的,老关我这就知道当年你们是怎么把革命闹成功的了,老关我就答应了,我就给你三台,一台不少你的,不过你得等一段时间,我这些都是有了主的,我再给下单子去。关山林也哈哈大笑,说,老胡你给我来缓兵之计,你当我是新兵蛋子呀?行,要我等我就等,等多久都行,我就在你家住下,什么时候你把货给我,我什么时候走人,我也好侍候,每顿四凉盘四热炒,外加半斤五粮液,老胡这不为难你吧?老胡灰心丧气,他气呼呼地说,你这还叫不为难,你这还叫好侍候,你这位上几天,我一台拖拉机就没了,我还不如趁早给了你,来个痛痛快快的纸船明烛照天烧,送走你这瘟神的好!行了,你叫人明早来提货吧,但是老关我有一句恶话在心口堵着,我不说不痛快,我得说给你听。老关,你这个样子,你完全像一个明火执仗的强盗!

  关山林这样整天忙乎,就给家里增添了很多负担。首先是吃。老家不断来人,一来一大帮,一个月得几斤茶,好几条香烟,喝完抽完还得吃饭,乡下人干的是体力活,肚肠大,朱妈几天就往粮店跑,去背米。关山林有规定,凡是乡下来了人,饭桌上不能断了酒,不能断了肉,荤素加在一起不得少于八个盘。关山林说,人家在乡下,一年到头难得沾上油水,过年才能割上一块儿肉,人家进城来看我,就算走亲戚,也得添两个菜吧。
朱妈整天大篮小篮地往家里提鸡鸭鱼肉,在厨房里忙昏了头,朱妈说,你哪里是在待亲戚,你这是在闹共产呢!关山林说,共产有什么不对?咱们当年闹革命,咱们不是图共产又是图什么?朱妈你别给我耷拉个脸,你别给我丢面子,我告诉你,这不是一顿饭的事,这是共产党让不让人寒心的事!朱妈说,有这么严重吗?关山林说,有没有这么严重,看咱们怎么想,怎么做,再说了,人家每次来也没空过手,人家不也往这儿送东西吗?朱妈说,你也不看看那都是什么东西,一把粉丝见汤就糊,一口袋红苕干长了霉让我送人喂了猪,几条小鱼干连“上尉”都不吃,就送这个,也值得你这么念叨。关山林认真地说,东西你不爱那是其次,可人家那是一份心,人家一份心交给你,你就是手脖子再觉得累,也得恭恭敬敬把它举到头顶上供着!其实朱妈打心眼里是赞同关山林这个心思的,朱妈就服关山林,所以朱妈再忙再累,也毫无怨言地往家里扛米,往家里大篮小篮地提鸡鸭鱼肉。但是朱妈这么做,也不是一点儿意见也没有,朱妈是有意见的,朱妈的意见不是吃,是住。乡下来了人,不光喝酒吃肉,还得住宿。关山林不让人家去住旅店,要人住在家里。关山林说,家里又不是没地方,家里宽敞得住一个团都行,何必花那个钱去住店!省下几个是几个,都是老百姓的血汗珠子,别拿着去烧包!关山林这么一说,家里就成了旅店,乡里无论谁来了都住家里,有时候一两件有时候七八个,住也是有住的,但就是住下的人没个讲究,首先是随地吐痰,吭哧一口,吭哧一口,吐得到处都是。朱妈特地多买了两个痰盂回来,一个屋放一个,都放在挺显眼的地方,但不管用。朱妈就专门叮嘱,说,你们吐痰往痰盂里吐啊!人家也点头,笑着说,我们知道了,我们再吐就往痰盂里吐。可是朱奶一背过脸去,吭哧一声又吐到地上了,不是故意,是没这个习惯。再就是不爱洗脚洗脸。大老远的来,一身的风尘,又都是干活的人,身上攒着汗泥,到晚上睡觉时,新崭崭的被絮往里一钻就打开了呼噜,想让人洗吧,人家脸红得不好意思,说是不脏,前几天才洗过。朱妈自己就出生在乡下,知道乡下人那点儿羞涩,也不好硬把人往洗脸间里拽,拿洗脸盆打了热水给端到房间里去,第二天早上人走了,朱妈去打扫房间,看那半盆水成了一满盆,白水成了黄汤,一闻还有股尿臊臭,原来人家图方便,把洗脸盆当作了尿盆。地可以天天拖,洗脸盆可以天天洗,但被絮不能天天换,天天换关山林就有意见,说是显出了嫌弃,显出了铺张,显出了隔阂。关山林生气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不就是被子黑一点儿吗?不就是褥子脏一点儿吗?黑点儿脏点儿又能怎么样?未必就死人了不成?你们那么张扬,你们还有一点儿阶级感情没有?哦,就显出你们的干净了?我看未必,我看要说脏是你们脏,是你们的脑袋瓜子里脏!关山林一边说着一边拿粗大的手指用力往自己的脑门上戳,表示一种强调。关山林这么一戳,就把朱妈戳得心虚了,朱妈背后找乌云诉苦,说,脏是事实吧?不干净是事实吧?我也没说嫌弃的话,也就是拆拆洗洗,这就不干了,还要挨批评。乌云也不好协调,明知朱妈是个有着洁癖的人,眼里和心里都看不下去,但关山林把问题上升到阶级感情的高度上,那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了,那就是原则性问题了,在原则性问题上没人敢做关山林的对手,乌云就只能单方面劝朱妈,要她睁只眼闭只眼。朱妈说,我能睁只眼闭只眼吗?你没看看客人那个房间是怎么一个情况,我也不好形容,我也形容不出来,反正连“上尉”都不愿进去,“上尉”一到门口就绕着走,你想想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惨状!乌云说,朱妈你就不要犟了,你在我们家几十年了,你该知道,要比试犟,我们谁都不是老关的对手,我们合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我是服这个气了,我劝你也服这个气,在别的方面,你该怎么管就怎么管,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随你的心愿,客人房间里的事情,你就放任自流吧!
捣儿 - 2002/9/9 19:05:00
朱妈在这个家待了几十年,知道这个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这个家的实际统治者是谁,知道她不能拿那个顽固不化的统治者怎么样,先前来找乌云,也只当是找一个倾诉的对象,找一个理论上的同盟军,现在分明同盟军是没有的了,再往下说,说不定还会说出另外一个对头,朱妈只好不说了,只好扭头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但是朱妈嘴上不说,心里却禁不住想,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乌云她也算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吧,她搞了几十年的医,最认的就是一个干净,平时谁吃饭前不洗手她都不依,怎么碰到老关这人,她就软了虚了?她就什么原则都可以放弃了?这个家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在主宰着?



关山林父母早亡,老家已没有几个亲人,不过和关家沾亲带故的亲戚却不少,这些亲戚大多是穷亲戚。这很合情合理。老区过去很穷,因为穷,人们才无所顾及且热情洋溢地起来闹红。闹得天翻地覆乾坤颠倒。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老区在换了一个朝代之后仍然很穷,使了多大的劲儿都没能富起来,尽管如此,他们也不会再起来闹红了,因为这个朝代是他们自己嚷嚷着打下来的。在这个朝代里,上上下下都有不少老区的子弟在做着官,他们不能造自己子弟的反,他们只好一如既往地穷下去。但是老区人也有别的办法对付贫穷,最常用的办法之一,就是向在外做官的子弟讨救济。

老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心安理得地成为国家的五保户,吃着国家粮库调拨的粮食,穿着国家军队支援的衣服,花着国家银行提供的钞票,老区应该算是共产主义的试验之地。关山林的大多数亲戚都具有这样的素质,因为知道关山林回到了洪湖县,他们的这种素质就有了发挥的机会,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善于写信,他们在信上写一些几十年前的人和事,问关山林还记不记得这些人和事?他们在信上潦草而又言简意贱地写道,二爹(或二爷),此信无它,只是家中生活困难。然后他们就敬祝二爹(或二爷)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他们源源不断地写来那些贴着八分钱脏兮兮邮票的信,用它们来瞄准关山林。老实说,它们的成功率通常都比较高。关山林对这些“此信无它”的乡下来信长期以来都保持着一种饱满的热情,在乡下他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直系亲属,但他还有一份浓得割舍不下的乡情,那些乡下来信就成了一条条毛细血管,一头连着散发着新鲜气息的乡土,一头连着他的肚脐。关山林一直热衷于遥控有求于他的穷亲友们摆脱穷困,走向富裕,他给他们寄钱去,同时也给他们出一些充满了理想主义的主意。关山林有一个远房侄孙是个孤儿,他的爷爷当年和关山林一同当的兵,以后战死在川北。这个远房侄孙向关山林诉苦,说自己家无隔夜粮,身无过冬衣,四十岁的人了,连媳妇都说不上一个。关山林很难过,他给侄孙寄了一笔钱,让侄孙喂鸭子。老家湖汊纵横,鱼虾密布,喂鸭子只需花费一些力气,用不着更多的投资,关山林详细地算了一笔帐,按照他的算法,这笔钱加上侄孙两年的汗水再加上鸭生蛋蛋孵鸭的理论,是可以使侄孙过上宽裕的日子,并把一个健康的农家女娶回家里来。但没过多久侄孙又写信来讨救济。侄孙在信上说:遵照二爷的指示喂了鸭子,鸭子也长得很活泼,特别是它们集体在湖里嬉水的时候,样子是极可爱的,但是鸭子全被人药死了。侄孙说他打算改喂种猪,他不会被灾难所吓倒,他难道不是红军的后代吗?侄孙解释说种猪是圈着喂的,不可能去别人家的塘里戏水,所以绝对不会被药死。关山林觉得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关山林尤其感动的是侄孙不被灾难吓倒的决心,于是他又给侄孙寄去一笔钱,同时还写了一封厚厚的信,在信中他叮嘱侄孙多多向技术员讨教,学习科学养猪的方法。关山林守着晨露把那封厚实的信交给了邮递员,但这不是关山林写给他侄孙的最后一封信,实际上在那之后他还写过好几封信,除了鼓励和教育之外,信的内容都有所变化。他的那个不成气的侄孙不断地写信来诉苦,说种猪得了瘟疫,打算改盘豆腐房,又写信说豆腐卖不出去,准备改办榨房,接下去是榨房收了一大批发了霉的货,全亏了进去,想想还是不如开小卖店稳妥,就算小卖店一样东西也卖不出去,东西还是自己的,吃用不到别人头上去。

  关山林终于发现他的错误了,他终于发觉事情在什么地方被弄错了,要么是他的那些穷亲戚,要么是他自己,反正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和单纯,不像他想的那样,仅靠着勤奋劳动就能改变穷苦的面貌。关山林想弄清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它们的症结在哪里?于是,关山林决定回一趟老家。

  关山林震惊了,他没有想到老家虽然解放了近三十年之后仍然还是那副老样子。小车在离境子几里路之外就停下了,走.不动了,通往烷子的路又窄又破,小车根本开不进去。关山林下车走,一路走着,眉头就越皱越紧。沿路全是荒芜败衰的景象,田里的野草比秧苗高,地里看不见耕牛也看不见庄稼;零落的农舍泥墙稀缝,屋顶的麦秸都发黑了;卧在农舍前的瘦狗见了陌生人连叫的力气都没有,性子烈点儿的也只是白着眼哼哼几声;有一个七八岁的光屁股孩子在路边没精打采地丢石头玩,显然是玩热了,也不嫌脏,就在田边用污黑的手掬着田里浑浊的水来喝。这一切都使关山林难受,使关山林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难看。

  关山林回到垸子里的当天就召集队里的干部和大娃社员们开了一个会。会是在晚上开的,这样就显得有些神秘。村里的干部们早早就来了,他们一个个袖着手勾着腰走进屋里,恭恭敬敬地管关山林叫爹或舅或爷,然后他们就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关山林带回去的红牡丹牌香烟上,会由关山林亲自主持。关山林对烷子的衰败和贫穷十分痛心,他痛心得浑身发抖,他大声叱骂着他的那些堂兄弟和叔伯侄儿侄孙们,挨个儿指着鼻子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关山林血压升高,心跳加剧,面色赤红,嘴唇哆嗦,有一个时候他差点儿一头倒了下去。而那些远亲近邻们则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唯恐落后地一支接一支吸着关山林带去的红牡丹香烟,直到把它们全部吸光。他们谁也没有认真地听关山林骂了一些什么,他们也不管关山林为什么要骂,因为有了这么高级的香烟,他们甚至是很喜欢听关山林训话的。(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只有一个人既没有点头哈腰,也没有吸关山林带回去的红牡丹,他吸自己的烟叶子。这个人是大队民兵连长关斗。关斗三十来岁,共产党员,当过兵,是关山林的一个远房外甥。关斗低着头吸他的烟叶子,吸得一头云雾。等关山林训话训够了,关斗就磕了磕烟袋开了口。关斗说,二舅,您老也教导了,也骂了,您老教导得也对,骂得也对,但是共产党讲的是唯物,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好,让乡亲们吃了苦,我们也是有唯物的。关山林转过身来看关斗,关山林说,你说有什么唯物,你把你的唯物讲出来,你若讲出一个唯物来,我就不骂了,你若讲不出个唯物来,我还骂,我不但骂,我还打你的屁股!关斗坐直了,不是怕打屁股,是下决心把一肚子的苦水倒出来,若不倒出来,受委屈是小事,让二舅认为共产党员和共产党员不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不是同心同德的优秀分子,那也是给党抹了黑。关斗说,二舅,不是我们不下力气,不是我们不给你们这些老辈儿长脸,不是我们不想让乡亲们过上富裕日子,我们也是拼足了力气,我们恨不得都把自己当做牛,我们有时候都想哭,都想打个包裹背上走人,躲出去不见人。但光有这份心有什么用?光有这份羞耻有什么用?它能挡着什么?二舅你老不知道我们有多么难,我们难,我们田少地瘦,我们劳动力都被征去围堰去了,我们早了涝了弄不到机器抽水,我们地里的苗黄了弄不到钱买化肥,大人娃娃肚里没粮食,尿出的尿都没臊味,没肥劲,只能看着苗儿一日一日地黄下去,黄成一把引火的柴草,我们就去找管理区,求管理区拨一点儿化肥给我们。可管理区说化肥要指标,没有我们大队的指标。我们大队的干部一起在那里下跪了,我们想跪也得为乡亲们跪回两斤化肥来。可没有,我们没有跪回来,别说两斤,连二两都没有跪回来,我们是白跪了,我们那天很晚才回来,我们在烷子外面转悠,直转悠到天黑,我们是没脸见乡亲们呀!二舅您想想,您想想二舅,我们能怎么样?您让我们能怎么样?我们当的是乡亲们的干部,我们稍有半点儿办法,也不能让乡亲们苦着,我们都恨不得把自己零割了细碎着卖掉!可就算这样,就算能剁出百十斤人肉来,又能卖给谁去?二舅您说我们卖给谁去?!关斗说着,六尺高的汉子竟然眼里有了泪水,在眼眶里噙着没能噙住,扑籁籁地滚落下来。

  关山林怔在那里,出声不得。他带去的烟已经被抽完了,一屋子的烟将他紧紧地笼罩住,没有了烟抽的乡亲们将他紧紧地笼罩住,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他那特大的头颅上开始冒出缕缕的热气来,他的印堂间开始烧出火苗来,他腰杆笔直地端坐在那里,端坐在烟雾之中,端坐在他的乡亲们之中,一动不动。关斗抽泣了一会儿不抽泣了,抬起头来看着他,别的人也抬起头来看着他。他们不是在看,他们是在听,他们听见关山林的身上,先是两只手,接着是腿,然后是腰杆和脊梁间,嘎吧嘎吧地发出骨关节错动的声响,那些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到后来,连他们坐着的这间屋子都给震动得摇晃起来了。

  五十吨日本尿素在运往管理区的途中被一大群手执扁担打材的农队劫住了。司机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大声喊,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疯啦!没有人听他的,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农村人举着扁担挑着箩筐没命地往前拥,从车上拖下成袋的化肥再把它们运走。在整个事件中指挥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关山林。

  老区永远都是贫困潦倒,贞洁似的守护着它的这一份荣誉了。整整两代人提着脑袋搏命厮杀,几十万人的生命轰然倒下,把他们烧成灰,洒进大地里,再贫瘠的土地也是可以变得肥沃起来的,老区人直到如今仍然在饿肚子这是说到天上也说不过去的道理。但这并不是关山林指挥这场抢劫化肥车的理论依据。关山林没有理论,他只有几十年屡试不爽的经验,那就是革命靠自觉。关山林从心底深处痛恨家乡人那种与前辈完全不同的逆来顺受和心平气和,关山林怒其不争。打仗死掉了几十万人,难道造反的骨气也死掉了吗?既然管理区的那些土皇帝们不把化肥指标分给咱们,那就抢嘛!

  几百名脸上涂着锅底黑的农民突然之间出现在公路两旁,令司机和押送化肥的管理区技术员大惊失色,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打死也不会相信,在共产党领导的地方会出现这种揭竿而起拦路行劫的暴民行为。关山林像指挥一场战斗一样向大队干部布置了这场化肥劫案。一辆牛拉车歪倒在公路当中,赶牛车的小伙子躺在车上呼呼大睡,长长一溜运送化肥的卡车只能停下来。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疯了似的农民一拥而上,身手矫健地攀上汽车,踢死猪娃似的往车上踢化肥袋子,车下的人则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肩扛箩挑,迅速将战利品运下公路,顺着羊肠一般的田埂小路消失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尿素味,同时弥漫着老区久违了的同仇敌汽的精神。司机如果对历史稍微有点儿兴趣就会发现,这个场面和几十年前发生在这一带的众多事件有着十分相似的共同处,他还会由此领悟一个道理,农民一旦真正被组织起来,煽动起来,就会发挥出最大的积极性和创造性。遗憾的是司机根本没能领悟这一点儿,除了节油标兵之外,他在哪一方面都表现平平。他只会一个劲地在那里喊,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疯啦?没人理会他,人们全都处在一种极端的兴奋和突然产生的责任感中,唯恐做了群众运动的落后分子。司机后来不喊了,他的嗓子有点儿痛,风使他连续地咳嗽起来,他觉得喊也是白喊,他阻止不住什么,正在发生着的一切显然在一开始就被什么人决定下来了。司机并不知道,此刻,在远离公路几百米的一个高地上,一个指挥过数百场战斗的职业军人正披着一袭英国呢大衣冷静地注视着一切。那个军人腰杆笔挺地站立在那里,脚下踏着一片盛开着的鹅舌草。当两辆五吨装的卡车被卸运一空之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场战斗应该结束了。他转过头来轻轻地对站在身边的大队民兵连长关斗说,通知他们,撤出战场。

  关山林把家安在了湖北洪湖,安在了他的老家。关山林的样子,是要做永远的匿居,像一头走进森林腹地等待着生命最后日子的老象。他不止一次地对人提到他现在是在等死——他认为这是安度晚年最准确的说法。他在说到“等死”这个词时神态安然,甚至哈哈大笑。他把全家都迁回乡下来了,从此再也闭口不提要求重新工作的事。他起床、吃饭、上街和随便什么人聊天、回家睡觉,晨起暮息,样子十分满足,生活颇有规律。人们都觉得他是一个少年出家历尽沧桑,晚年归来养老的寓公,奔波到头了,革命彻底了,心如止水了。只有乌云知道,人们的想法是错误的。关山林的心没有死,他的心永远不会死,在他的胸膛后面,仍然有一颗顽强的火星栖伏在那里,它没有熄灭,永远也不会熄灭。有一个细节只有乌云一个人留了心。关山林为自己订了大量的报纸,从《解放军报》、《人民日报》到《参考消息》,差不多有七八份之多。关山林每天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些报纸上。关山林看报不像多数人那样只看标题和感兴趣的文章,他是从一版到四版,每一篇文章都要认真读完的。他读报读得很仔细,你把它叫做阅读,不如叫做研究。实际上他就是在研究。他把他认为是重要的文章用红蓝铅笔勾出来,标上“此处全家一阅”,“如此动向”,“发人深思”之类的眉批。他的情绪是随着报纸报道的消息而变化的。如果国内国际的形势一派大好,那么他那段时间就会表现得很安静,不声不响,安静久了,就会闲豹似地打一个哈欠;安静得再久了,就会困豹似的变得烦躁不宁。如果国内国际的形势有个风吹草动,他的情绪波动就会很大,兴奋、激动、焦灼、渴盼。那段时间他花在报纸上的精力就会多得多,报纸上出现的粗重的眉批也会多得多。这一点儿也许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过乌云,乌云太清楚那头躺在老巢里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的老豹子觊觎的是什么了。乌云对此一字不提,她就像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她就把它当作他闲得太久太无聊而自己创造出来的游戏。当然,关山林并不仅仅是看报,报纸是必不可少的,但看报看久了,总有一种纸上春秋的感觉。关山林还有行动,最有说服力的行动之一,就是把老四关湘阳送去当了兵。1977年,关湘阳高中毕了业。这一年国家恢复高考制,湘阳学习成绩不错,又是从城市转学来的,基础扎实,学校寄期望于他这个高材生,希望他能考上大学,为本县争光。可是关山林却不让湘阳考大学,他要儿子去部队当兵。在这方面关山林的态度十分固执。乌云为这事和关山林吵了好几架。乌云是希望儿子能念大学的。但吵归吵,在原则性问题上,关山林一向不会妥协让步,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不惜为此打一场全面的战争。他打了,他赢了。1977年冬天,十七岁的关湘阳应征入伍,成了武汉军区某坦克部队的一名新兵。

  关山林就是这么主宰着这个家,在他年届七十的时候,他仍然雄心不眠,宝刀不老,直到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中国军队在广西云南前线对越南军队的挑衅进行全面反击的消息时,他仍然兴奋不已。他丢开报纸,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大步地来回走动。他在窗前站下,目光炯炯地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他朝身边的桌子用力击了一掌,把从门口走过的朱妈吓了一跳。朱妈听见关山林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大声地说,打!狠狠地打这些狗日的!朱妈不知道他是在对谁发火,对谁下这个命令,他究竟要打谁?朱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探头朝屋里看了看。屋里只有关山林一个人。
捣儿 - 2002/9/9 19:06:00
第二章  倒踢紫金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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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秋凉的时候。部队开始沿着十号公路朝前调动。调动是极机密的,要求是白天停止待命,夜间行军。十号公路上全是往南线去的部队,在整个黄昏到黎明这段时间里,M74主战坦克、122毫米自行榴弹炮和整队整队满载士兵的卡车源源不断地朝着南边驶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柴油味。车队按照命令一律关闭了车灯,只用夜间灯探路,在路面危险的地段,有工兵在那里指挥和协助车队通过,即使这样,在快到哀牢山那段路上,还是有几辆车翻进了山崖里,有消息说至少有十几个战士牺牲了。仗还没开始打就有了伤亡,这不能不让前指的首长恼火,前指下命令道,各部队在不耽搁集结时间的前提下,必须保证安全,如果再出现车翻人亡的事,指挥员到军事法庭报到!

  四营文书关京阳依靠在一辆YW701指挥车的角落里,眼睛闭着,从黄昏上车后到现在,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怀里抱着一支六五式自动步枪,枪口随着车子的不断摇晃老是碰着他的头。路面的状况很不好,十号公路本来就是一条二级公路,长期缺少保养,南方多雨,常年遭受侵蚀,再加上这段日子陡然增加了负载量,道路的情况就越发糟糕了。车子颠簸着,时走时停,驾驶员在驾驶楼里不停地叫骂着,这种情况下想要真正睡着是不可能的,但是关京阳不想睁开眼睛,他一直保持着让自己处在一种假寐的状态里,他觉得这种方式能使他忘记眼前的事,静静地想一些问题。

  关京阳在五十四军军部宣传队待了三年。

  关京阳在那三年里从一个腼腆秀气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文静内向的小伙子。

  那是怎样的三年哪,它简直像梦似的!排练、学戏、汇报、演出,忙乱的日子让他们感到充实;掌声、赞语、羡慕的眼光、热情的接进送出,又让他们感到陶醉。关京阳从一个学员很快跳到了主角,跳到了男B角,同时在声乐组,他也有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他的基础相当扎实,艺术天赋无与伦比,领导对他十分器重,把他当作未来的台柱培养,而他性情温和,与人为善,修养良好,又博得了宣传队大多数人的好感,同志之间的关系处理得非常不错,这一切都预示着关京阳有了一个十分良好的环境,预示着他将有一个充满希望的发展前途。有一次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的一位领导到宣传队来检查工作,他发现了关京阳,他对关京阳的艺术天赋和身体条件大为惊叹,在观看过关京阳的一场演出后,他提出要把关京阳带走,带回战旗文工团去。宣传队的领导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事后来闹到军政治部那里去了。政治部主任说,不行,人我们是不放的。战旗文工团的领导说,你要不放,我就找军区刘政委要人。政治部主任眨巴眨巴眼说,嗬,来头不小,要一个人,把军区政委都搬出来了。战旗文工团的领导说,那谁叫你不放人?政治部主任说,放也行,但有一个条件,你告诉刘政委,你就对他说,五十四军还要一个师的编制,军区若给了这个编制,我们就放人!战旗文工团领导瞪大眼睛说,你这是棒老二的条件!哪有这种交换法,拿一个人换一个师?亏你想得出来!政治部主任哈哈笑着说,这么说你是不换了?你不换,我们也不换,大家扯平。关京阳最终还是留在了宣传队,没有调去战旗文工团,很多人为关京阳遗憾,但关京阳自己却心如止水,关京阳知道这件事后只是笑了笑,他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他对军区文工团没有兴趣。说到底,他并不想走,不想离开宣传队。关京阳不是那种雄心勃勃的人,对于生活,他从来没有刻薄的要求,他从没有想过给自己定一个多么宏伟多么令人激动的目标,他是一个心态安静、性格内向、不愿追求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人。他有着相当出色的天赋,但他从来没有认为那是他获取世界的资本,他更喜欢独处,喜欢心灵世界的旅游,喜欢读书,他喜欢诗歌的那种意境,童话的那种想象,更多的时候,他宁愿避开喋喋不休、不知所云的人们,躲到他的帐篷里与那些书本为伴。对他来说,人生不是一种行为上的步步登高,而是一种心灵上的自由。这就是他的想法。当然,他对失去调入军区文工团机会的无动于衷,这些并不是全部的原因,实际上,他甚至在为失去这个机会而暗自庆幸。他不愿去军区文工团,不愿离开军部宣传队,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在这里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向往,一个令他着迷的梦幻,一个他平生第一次做下的许诺。

  那是一个女兵,那个女兵叫余兴无,关京阳忘不了余兴无。她是那么的美丽、充满魅力和富有气质,她是他诗歌里的境界和梦幻,他被她征服了、震动了,他觉得接近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他忘不了她带给他的尴尬,她不认识他,她只记得那个跳洪常青的小兵,这使他痛苦不堪,他发誓一定要洗刷掉这个耻辱,让她永远记住他、欣赏他。

  关京阳就是带着这个目的进入了宣传队。开始他们并不说话,她还是不认识他,她甚至都忘了洗衣服时他问过她要不要帮忙这件事。她是舞蹈组的主角,是整个宣传队的明星,她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她不会随随便便和别人说话。但是很快地,她从新分来的那些小兵中发现了他。他艺术天赋出众,人长得文静秀气,举止言谈与众不同,她开始留心他了。他们还是很少有话,大多数时候是他在她和他说话的时候不太爱开口,他好像很冷漠,对她和对所有的人一样并不在意,她觉得这个小孩子——她在心里就是这么称呼他的——真是有意思,他干嘛要把自己弄得像个大人似的呢?很快,她发现她错了,他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孩子,他比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大人都富有智慧。有一次,她发现他一个人躲在一边看着一本书,他看书的样子安静而投入,脸上带着一种神往的神情。她走过去,想看看他看的是什么书。那本书是一个名叫屠格涅夫的俄国作家写的,写的是一个关于草原的故事,她只看了几段就被这本书迷住了。她问他可不可以把书借给她看一看?他同意了。她把书拿回了自己的宿舍,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把书读完了。她泪水涟涟,她为书中描写的大自然而感动,为书中的人物和故事感动,她发现有好久她没有这么为了一种神圣的东西而由衷地感动了。他们开始有了比较多的交往,因为那本书,也因为随之而来的更多的书,在音乐和舞蹈之外,他们就有了别的语言交流。

她发现他确实与众不同,他的心细致灵敏,易受伤害;他的感情郁悒丰富,多愁善感;他的头脑无拘无束,富于幻想;他生活在一个别人完全无力企及的精神世界当中。她开始关心他,她越来越想知道他那颗紧闭的心中究竟在想着一些什么?因为他们同属演出组的骨干,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在一起。她比他大两岁,但是他发育得很好,他差不多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他们不是搭挡,她演A角,和一个名叫温建华的男兵配对;他演B角,和一个名叫皇甫群英的女兵配对,但是有时候,如果温建华生病或者什么的,她就会请他帮着她一起练功。她喜欢他来做她的搭挡,他和温建华不一样,温建华总是又惦记着表现自己,急切地把每一个动作都当作亮相,你对他的一招一式都无可挑剔,但你总觉得他缺了点儿什么。而关京阳就不一样了,他能使你感到你的另一个灵魂,使你冲动,浮想连篇,通身充满灵感,使你有一种创造和飞翔的欲望,他会一步一步地启发你,诱导你,让你在舞蹈语汇的王国里淋漓尽致地流连、畅快毕露地旋转、充满信心地腾跃,他能给你一种渴望想象和倾吐的力量。这种机会不是太多,因为即使温建华不在,他和皇甫群英也有每日的功课必做,可是他们却有了一次比这更好的机会。

有一次温建华回云南老家探亲,宣传队突然接到演出的任务,而且指定演《白毛女》,宣传队领导安排他来顶温建华一角出演大春,演喜儿的自然还是她。这是他们俩头一回正式做为搭挡同台演出,不知为什么,她有些紧张,她一向是从容的但这一回她却有些紧张,她怕她会演砸了。灯光亮起来,大幕徐徐拉开的时候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来了。他在一边看到了,走过来,他看着她,在他那线条柔和的嘴唇边挂上一缕轻轻的微笑。她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好像有一只温柔的手从她心口轻轻抚过,她恢复了以往的自信。他们同时向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长笛响了起来,接着是小提琴。她合上了眼,又睁开,提气,张开手臂,绷腕翻足,踮着脚尖像一汪清泉似的流出了帷幕。整个剧场都被她那清纯脱俗的出场亮相征服了,全场的观众都屏气静心,看着她在满天的雪花中翩翩起舞。接下来她越来越有信心,她知道她已经把握住了自己和观众,她一场比一场跳得更好,一场比一场跳得更出色。到走出山洞那一场时,他们重逢了,这一场他们有了更多的对手戏。他带着她旋转,他召唤着她跳跃,他托举着她在空中缓缓飞过。他站在那里,朝她伸展双臂,他的目光中充满了鼓励,她朝他奔去,他接住她,轻轻地将她托举起来。他的手在她的腰间妥贴而有力,她感到她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点燃了,照亮了,启动了。她依依不舍地脱离开他的怀抱,一连串的旋转,站定。现在她要做那个大难度的动作了。她朝前奔去,朝着山洞外奔去,朝着升起的太阳和新的生活奔去,她高高地跃起来,两条修长的腿在空中一字劈开,上身后仰,头轻盈地接触到了脚跟。这就是那个叫作倒踢紫金冠的动作,她做得漂亮而成功,从来没有这么成功!整个剧场掌声雷动。她突然想起来了,她想起她曾为学员队做过这个动作,那个时候他就在场,只是她并没有留意他,现在他在场,她又做了这个动作,但是她的这个动作却有了灵魂,有了生命,有了出神入化的魅力,是他使她脱胎换骨了!她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涌了出来,她就那么流着泪跳完了整场戏。

终场的时候,她和他作为主角站在前台,首长们上台来和他们握手。首长握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小鬼,跳得不错。她笑了,笑得很害羞。他就站在她的身旁,她无意识地朝他靠了靠,她突然发现,她在他身边竟有了一种小妹妹的感觉,她为这种感觉心里一阵乱跳。那一夜,她很久很久没有睡着,她头一回失眠了。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快乐,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障碍,他们的接触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他们的交谈也更随意、更深入。他们都看出对方对自己的钦慕,他们都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钦慕,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意识到了对方对自己生命体验的重要性。但是有一层纸没有被捅破,也许大纯洁了他们没有想到把它捅破,也许太美好了他们没有狠心把它捅破,也许太羞涩了他们没有勇气把它捅破,反正,他们一直保持着那种亲密而又纯洁的关系,直到三年以后。那一年,关京阳十八岁,余兴无二十岁,他们在这一年成熟多了,照理没有什么事可以使他们改变,也不该有什么使他们改变,可是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事情是由一封信引起的。

那一天关京阳接到一封家里的来信,信是母亲写的,母亲在信中告诉他,朱妈病了,发高烧,经查是患了肺炎,老人在睡梦中都在念叨着京阳的名字。关京阳看过信后,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寝室里,望着墙壁出神。关京阳从小由朱妈带大,小时候他吃过朱妈的奶,家里不顺那几年,又是朱妈把他带到了山东海城,朱妈带他带得珍贵,只差没有珍珠似的含在口里了。打小时候,关京阳就把朱妈当成自己最亲的亲人,他熟悉她那温暖的怀抱,熟悉她那快人快语的谈吐,直到五六岁的时候,他晚上睡觉,还吮噙着朱妈的奶头入睡。后来回到家里,母亲坚决不让他跟着朱妈睡,为此他大哭大闹了好些日子,甚至很长时间都躲避着不肯与母亲亲近。他十五岁离开家,当上了兵,他还是个少年,如果对家里有什么牵挂,那牵挂最多的不是父母,不是兄弟姐妹,而是朱妈。他管朱妈叫干娘,这个称呼是海城那几年延续下来的,他每次给家里写信,抬头都写道:爸爸、妈妈、干娘,而信中如有问询,那大多都是问候干娘的。现在,他的干娘病了,他的干娘在病中呼唤着他的名字,这不能不让他伤心难过。
捣儿 - 2002/9/9 19:06:00
关京阳连续几天郁郁不乐,有一天,余兴无来找关京阳,关京阳一个人在寝室里,余兴无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在那里独自落泪,余兴无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到她知道出了什么事后她又束手无措,余兴无出生于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里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从小娇生惯养,只知道人家哄着她宠着她,她从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别人。现在她被流着泪的关京阳弄得心慌意乱,她不想看到他难过,她掏出自己洁白的手绢去为他揩泪,他默默地流着泪,她心里一痛,把他的头揽在自己胸口上。她伸出手来,一只手揽住他的肩,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也许这样他的心里会好过一些。她继续抚摸着他。他的脸贴在她的胸口上,他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清香的味道,他听到她的心跳,他感到了她小巧而富有弹性的胸脯传导出的灼人的热量。他停止了啜泣。他们靠得太近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脸已经紧紧贴到了一起。当余兴无发觉关京阳的一双手已经箍住她纤细的腰时,她已经来不及抽身了。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一阵害怕,她想推开他,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但是她没有那样做,相反地,她把他紧紧地抱住了,好像她的意识完全不听从她的指挥似的。她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她自己也在发抖,他们的颤抖迅速地传染给了对方,她感到他全身都是僵硬的,好像他在拼命地抵御着,努力地把自己建筑成一座城堡,以便做最后的抵抗。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周身的血液都凝止了,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的呼吸窒息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她在绝望之中抓紧了他,把她的脸转向他,把她芬芳无比的嘴唇迎向了他。他感觉到了,他也做出了相同的反应。他们的头顶在了一起,他们那两张豆蔻似娇艳无比的嘴无法抗拒地向对方贴近,他和她都意识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的结合了!

  宿舍的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一个女兵一边快乐地喊叫着一边跑了进来,那个女兵喊,关京阳!关京阳!我拿到一套《黄河大合唱》的套曲,你快帮我看看!那个女兵猛地呆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让她惊愕让她羞辱让她愤怒的场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哆嗦地指着从余兴无怀里骤然分离出的关京阳说,你,你,你这个流氓!(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宣传队器乐组的琵琶演奏员季洁目睹了关京阳和余兴无在宿舍里搂抱亲嘴的场面(其实他们并没有亲),季洁想也没有想就向组织上做了汇报,这件事立刻在整个宣传队里引起轩然大波。宣传队的领导震动了,政治部的首长也震动了,两个深受器重的宣传队骨干竟然在军营里乱搞男女关系,而且关京阳还是士兵,部队有明令士兵禁止谈恋爱,要不严肃处理,那军纪严明的军营还不成了乱七八糟的牲口棚子!关京阳和余兴无立刻被停职审查,一周之后,处理意见下来了,余兴无从副连职降至副排,从舞蹈组调入后勤组,管理服装道具。关京阳无职可降,记大过一次,调出宣传队,调到军区俱乐部负责打扫礼堂。这个处理意见为了严明军纪是当众宣布的,在宣布处理意见时,余兴无脸色平静地坐在那里,从事发之后她就一直保持着那种平静的样子,而关京阳却脸色苍白,他低垂着头,不敢向余兴无那个方向看一眼。处理意见下达后关京阳就打着背包去俱乐部报到,他走之后据说季洁一个人偷偷哭了好几次,但关京阳从此再没有回过宣传队,所以这事他不知道。

  有关“大春”和“喜儿”在宿舍里的那段丑闻,大院机关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关京阳和余兴无又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没有人不认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都用一种暧昧的目光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走过去,背后仍有紧随的目光和兴奋的议论。关京阳感到抬不起头来,他缄默了,整天不开口,默默地打扫礼堂,整理礼堂外的花圃,帮助人布置会场,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空无一人的礼堂里。如果逢着礼堂开会,他就躺到礼堂后面的杂物间里,在那里他给自己用废弃的地毯铺了一个床,他就躺在那上面,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蛛网密结的天棚发呆,一躺就是半天。军俱乐部主任是个胖老头,人很和善,是1946年入伍的兵,资历不浅,到现在也只落了个团职。俱乐部主任看不了关京阳那日要死不活的样子,就对他说,小关,你也不要这么没精打采的,该低头时低头,该挺胸时挺胸,错误嘛,人人都可能犯,我当年也不是没犯过,我这还不是过来了!关京阳没说什么,只是对俱乐部主任投去感激的一眼。

  关京阳自从调离宣传队之后一直没和余兴无见过面,他们再见面是几个月之后的事。那一次大军区有首长下来检查工作,宣传队在礼堂为军区首长做招待演出。关京阳本来是躲开了的,但演出前照明设备突然出了问题,电工来修检线路,要关京阳开杂物间的门拿梯子。关京阳扛着梯子从后台演员通道走过,在那里碰到抱着一大抱服装的余兴无。余兴无瘦了,看样子有些憔悴,下颔尖尖的,这样就使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显得更忧郁。以往每次演出前她都是宣传队里最忙的一个,宣传队队长、导演、化妆师、服装师、舞台监督都围在她身边团团转,询问她,催促她,提示她,嘱咐她,宠得她像个公主。可她今天却闲散得很,脸上白卡卡的无妆无红,一条白手绢在脑后松松地绾住一头齐肩长发,心里空空地抱着一抱服装从演员通道那头走来,脚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们差一点儿撞到了一起,他们都有些发愣,那种见面的猝然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她看了看他肩上扛着的梯子,他看了看她怀里抱着的演出服,后来他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扛着梯子匆匆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张开嘴想叫住他,有人在后面喊,余兴无!余兴无!快把衣服拿来,演出要开始了!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苍白着脸慢慢转身朝化妆间走去。关京阳把梯子给电工送去后,就一个人回到礼堂后面的杂物间,在那张旧地毯做成的床上躺下,抱着头望着蛛网密结的天花板发愣,舞台就在他的头顶,礼堂里歌舞声和掌声不断传来,他就躺在那里,一个节目一个节目地把那台晚会听完的。

  第二天关京阳在打扫头一天演出过的礼堂时,余兴无来找他了。她的脸白得没有血色,像极品蜡,朦朦胧胧地浮着一缕郁悒,她问他昨天晚上为什么不理她?为什么不和她说话?关京阳埋着头机械地扫着地,一句话也不说。余兴无站在那里,眼里含着泪,不相信似地摇着头,说,难道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做了吗?她大声地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怕什么?你究竟怕什么?她的声音在空阔的礼堂里像无所归依的小鸟似的来回扑跌着,把所有那些虚幻的绿色的支撑全都撞得粉碎。关京阳仍然不开口,他把头低得更狠,他从她身边绕过,走出礼堂去倒那些垃圾,把她一个人留在干干净净的礼堂里。

  那以后余兴无不断地来找关京阳,但关京阳一直设法躲避着她。他不敢见她。他太脆弱太软弱了。他有过一个美好的梦,那个梦是他整个生命的支撑,现在这个梦被他自己毁掉了,梦破碎的一刹那一道永恒的障碍也就产生了。他自惭、自责、自残,他不再敢也再不愿从心灵的囚室中走出来。他知道余兴无的日子并不好过,在那件事中她所遭受到的非议比他多得多。她是个女孩子,一个美丽而又才华横溢的女孩子,她本来就清高,因为长期担任主角又埋下了许多积怨,现在这一切都有了生发的借口和机会。有时候他觉得是他害了她,如果不是他,她现在仍然是一只高高飞翔着的白天鹅,这种念头更加让他自责,他就是不能鼓起勇气来面对她的目光和眼泪。这种状况持续了至少有两年,在这两年当中她不断来找他,他痛苦不堪,他向俱乐部主任提出调动的请求。他被调到了电影放映队外勤组,这样他就有很多机会下到各个部队去,躲开让他无力自拔的机关大院。但是只要他回到大院,她还是会来找他。她变得非常的固执,她反反复复地就是那两句话,难道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做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你究竟怕什么?他还是不开口,回避着她的目光和责问。他知道她的境遇有所改变,她已经回到了舞蹈组,只是有好几年没上舞台,她已经跳不动主角了,只能跳一跳配角。他还知道那个已经提升为副队长的温建华一直在追求着她,为此他对所有饱含爱慕的语言、眼神和信件都置之不理。他知道这些,于是他就更加不开口,他软弱得令人痛恨,却又心硬得无视一切,即便在她面对他默默垂泪或放声大哭的时候,他也能站起来从她身边走出门去,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一年之后,他再次提出调动。下面部队的一个营长看中了他,表示如果上面放人,他可以去给他当文书。俱乐部主任恨得跺脚道,你他妈这算什么事?你他妈还有丁点儿骨气没有?我要是你,反正错误已经犯上了,我索性就犯到底,我就去找她,天塌下来不过就是砸头的事,至于这么东躲西藏的吗?!

  关京阳到了下面部队,一干又是两年。他干的是营部文书,写写画画,跑跑腿,整理和管理营部的材料和文娱用品。他干得很卖力,营长和教导员都很喜欢他。这一年他二十三岁了,还是个大头兵,和他同年入伍的,好的已经干到了营级,差一点儿的也是排级,营里看不过去,就往上申报,要把他提起来,可是申报了几次,都被打了回来。营长和教导员忿忿不平,说,人家就犯了那一个错误,事情都过去五年了,未必那错误就得背一辈子?想一想,营长又对教导员说,我算看透了,杀人都行,鸡巴这种事,打死都不能犯,犯了这辈子你就算交待了。教导员说,也不能一概而论,凡事都有个辩证,有个一分为二的问题,你说不能犯的事,有人就能犯,而且犯得很好。那年我探亲,生病住总医院,听了不少故事,说高干病房那些小护士,被点了炮的不少,点了就点了,屁事没有,说得不好听,那叫老牛吃嫩草,说得好听点儿,那叫首长关怀,你拿这事怎么说?营长说,你别说这个,你说这个我有气,他娘的都是人,是人就有鸡巴,谁的鸡巴比谁的鸡巴金贵些?教导员说,你别打断我,我的话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说,用马列主义的辩证法看问题,任何事都有两种可能,也就是说,一个因,可能有两个果,放在你这儿是这个果,放在我这儿可能就是另一个果。比方关京阳,在主观上他是个太怯懦的人,软软绵绵的,强不起来,事情发生了,抵不住挡不了,自己先就背上了十字架,人家就觉得他是该受踹的,这样问题落到他头上,就永远是问题了,就永远迈不过这道坎了,说来说去,还是他的主观有毛病。营长听完教导员这番话,拿钦佩的眼光看着教导员,说,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有道理的,不亏是搞政治思想工作的,鸡巴上的事,也能分析个哲学出来。这么一说,两个人就笑,笑过了,也就把这事丢到脑后,从此再不提关京阳转干的事,只是在工作上生活上尽量给他一些照顾,同时也考虑,过年以后干脆动员他复员,部队严谨,不如换个地方混饭吃。

  1978年年底,南线吃紧,部队奉命南调。临战前,部队进行战备动员,搞得很热闹、很悲壮,闹着坚决要参战的,咬破手指头写血书的,什么样的都有,请战书保证书雪片似的往连部营部飞,上上下下都很激动,只有关京阳一个人很淡泊,既没提出请战要求,也没写保证书。关京阳在这个时候听说温建华已经结婚了,妻子是季洁,而余兴无则以年纪大了、跳不动了为理由请求调到了军部俱乐部,也就是关京阳先前工作过的那个单位。余兴无仍然独往独来,她那一年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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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属于天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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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12月抵达哀牢山集结地,进行了两个多月的紧张战前动员和训练。2月27日凌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炮声打响了。关京阳所在的四营和大部队一起,在夜幕掩护下渡过红河,沿着山路迅速向四号公路插去,很快就攻克了波马和巴波两个敌军据点,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向驻守有重兵的班腮挺进。部队在遍布山洞的班腮第一次受到了挫折。部队打得很苦,使用了火箭筒和火焰喷射器才击溃了班腮守敌。部队继续往前,沿着简易公路挺进到。号公路附近的那门,越军在那门两边的高山上埋上代兵,居高临下,以猛烈的交叉火力突然袭击我军,部队暴露在开阔地上,再一次受到阻碍,伤亡不少。那门攻坚战用了四十分钟。部队在两天时间内打了四仗,其间还不包括一些小规模阻击和骚扰,所遇之敌除了越军的公安屯士兵就是民兵,没有越军的正规部队。开战不利,部队打得有些躁,大多一线指挥员不讲究章法,一接触上就猛冲猛打,靠指挥员的决心和战士的勇敢把一个又一个据点夺下来,整个部队都被一种求战的急切和献身的悲壮气氛所笼罩着,缺乏一种冷静的分析和协调,再往下打,部队的伤亡越来越多,而且大量的伤亡都不来自正规的攻坚战,而是来自对方的一些偷鸡摸狗之道,这个时候部队开始有了一些反省,也有了嗜血性,一些温情脉脉和想当然的理想主义没有了,仗开始打得越来越客观和现实。

  开始的那几天,关京阳始终跟着营部行动,由于他们这支部队所担任的任务不是穿插和清扫,而是直扑谅山打攻坚,目标性十分明确,所以遇到敌人,大多派出排连进行攻克和剿灭,关京阳在营部,连放一枪的机会也没有。关京阳一路上始终紧紧抱住他那支五六式自动步枪,他把它像保护神似的抱在怀里,脸色苍白,神色紧张,有好几次前边正打着的时候他禁不住地发着抖。教导员看见了,就安慰他说,小关,你别怕,这个高地我们很快就能拿下来,你现在是还没习惯,等你自己有机会打一梭子,你就全放开了。营长白了关京阳一眼,说,关京阳,熊也不能熊成这个毬样!还没轮着你上呢!去,撒泡尿,撒泡尿就轻松了!营部的通讯员话务员听了营长的话在那里吃吃地笑,关京阳也不说话,依然苍白着脸抱着他那支枪。

  3月1日,部队终于打到了谅山。谅山是整个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最重要的军事目标,越军在这里集结了两个正规主力团的兵力,其中一个是越军中赫赫有名的精锐团。关京阳所在部队奉命攻打扣当山。扣当山是谅山周围四个制高点之一,是谅山要塞的最重要组成部分,控制着从谅山通往东北、东南的两条公路,它的主峰前山峦起伏,地势险要,有大小山头三十三个,山的两边全是悬崖绝壁,十分难攻。关京阳所在的四营是扣当山战役主攻营,战斗打响之后,部队高声喊叫着诸松空叶!(缴枪不杀!)宗堆宽洪堵兵!(我们宽待俘虏!)一个劲地往山头上冲,山头上的越军则以猛烈的火力给予还击。天下着雨,在强大的炮火中扣当山被打得一片稀烂,两个小时后,越军的两道环行防线被冲垮,一二号高地相继失守;次日,四营又攻下三个高地,并开始向越军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核心防御阵地发起冲锋。越军在核心防御阵地受到危逼的情况下进行奋力反抗,它布置在扣当山三十三个山头上的一百七十多个火力点吐出集密的火舌,封锁了我军进攻的道路。攻击相当激烈艰苦,主攻核心阵地的七连打得壮烈至极。营长急于攻下扣当山主峰,带着通讯员和关京阳跑到前面七连攻击阵地上,亲自指挥七连冲锋。冲锋之前,首要的任务是把那些地堡和明暗火力摧毁掉,营长召集支委会,在雨中商量对策,分析了头一天的教训,决定集中使用重火器。各个击破。七连立刻把三门六零、两门八二无后座力炮和十四具火箭分为四组,由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和一个排长分头指挥,先以机枪吸引敌人火力,然后用炮和火箭筒抵近射击,先后把三十几个敌人的明暗火力点打成了哑巴。剩下最后一个火力点时,却拿它没办法了。这个火力点是个暗堡,有几处分布隐秘的射击口,从火力分析上判断,至少有一挺高速机枪,一挺重机枪和两挺轻机枪,火力相当猛。这个地堡建构在山崖边,角度刁,有一些灌木和石头遮掩着,既不好抵近,又不利于重火器射击。二排四班班长陈士修好容易运动到近前,他刚站起来用之箭筒瞄准,还没击发,就被一排机枪子弹击中,当场牺牲了。四班的另一个叫吴江河的战士绕到悬崖边上,想从那里射击,没站稳脚,连人带火箭筒摔下了十几丈高的山崖。营长一看这个办法行不通,命令暂停攻击,重新商量对策,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派出爆破组,抵近爆破。但是接连派出的两个爆破组,都没能接近那个地堡,因对方火力太猛,一个爆破组牺牲了,一个爆破组被迫撤了下来,营长气得吐血,命令七连连长再次组织爆破组,就是把全连打光,也要把那个老虎的牙齿拔下来!关京阳开始一直都没说话,这几年来他都一直没说话,这个时候,关京阳突然开口对营长说,营长,让我参加爆破组吧。营长看了关京阳一眼,没理睬他。营长对这个孱弱的文书根本没有过指望,上前线时他连血书都没写一份,营长不想让这个没有决心的兵白白上去送死。关京阳没得到答复,再次说,营长,我要求参加爆破组。营长又看了他一眼,这回营长看得比较认真。营长看出关京阳眼神里有一种平时没有的坚定。营长考虑了一下,说,好吧,你算一个爆破组,但你只负责火力掩护,爆破的事不用你。

  两个爆破组在猛烈的火力掩护下同时出动了。

  两个爆破组分别为两个人,一个是爆破手,另一个负责掩护。关京阳跟在他那个爆破组的爆破手后面,向前奔跑了二三十公尺,然后趴下,借着杂乱的灌木丛和山石往前匍匐前进。他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用冲锋枪向五六十公尺外的地堡射击,掩护爆破手往前冲。可惜他们的运气不好,没等他们进攻到一半路程,爆破手就被机枪子弹击中了胸脯,牺牲了。后面的人看得分明,营长骂了一声,妈的!然后营长对七连连长说,通知关京阳,要他撤回来!七连连长就要连部通讯员向关京阳喊话,要他小心点儿往下撤。大家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注视另一个爆破组的动静。那个爆破组的运气比关京阳他们稍好一点儿,他们差不多已经快接近地堡了,但是那个爆破手显得太躁了一点儿,他把手中的爆破筒投了出去,爆破筒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地堡只被炸塌了一个角,在片刻的沉静之后,地堡里又射出猛烈的火力。营长这回真的火了,他气恼得大骂道,我操!你急个什么急?你他妈的急个什么急!七连连长也憋气得很,但憋气也没用,爆破筒打掉了,靠手榴弹也炸不垮地堡,现在只能让那两个倒霉蛋撤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营部通讯员突然喊道,营长!快看!快看关京阳!大家被通讯员这么一喊,都把目光转过来看,这一看大家都愣了。营长说,他干什么?他要干什么?!大家都听到了营长这话,但大家都没开口。

  关京阳并没有撤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爬到牺牲了的爆破手身边了。他在那里做了一件奇怪的事,这件事后面的人都看见了,事情过后他们猜了好久,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出那是什么意思。关京阳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匍匐在那里的战友翻了过来,让他面对着天空躺着。然后,关京阳从他身旁边拾过爆破筒,开始往前爬去。后面的人都屏心静气看着他的举动,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关京阳移动得十分谨慎,他似乎是害怕那些从他头顶飞过的机枪子弹,有些迟疑和恐惧。他紧贴着地面缓缓蠕动,差不多是在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但是在一段路面比较好的地势他突然跳了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朝前奔去。他差不多跑出了有十几米。他的脚下冒起一团耀眼的火光,火光不大,大约只有拳头那么大。那是一枚压发式步兵地雷,他踩中了它。他跌倒了,在跌倒的时候他的左脚齐腿髁骨处被炸得断裂开来,整只脚掌只剩下几块皮牵连着。后面的人不约而同“呀”地叫了一声。营长很痛苦地在心里想,完了!完了!但是没有。硝烟散去之后,人们看见关京阳开始抽搐着动了动。

他似乎醒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是伸长手臂去够滚到一边去了的爆破筒。他把它抓在了手中。

他显得非常吃力地抬起头朝前看了一眼,又开始爬动。后面有人哭了,是营部通讯员。地堡里喷射出密集的子弹,至少有两个射击孔正对着关京阳,他前面的道路和四周被机枪子弹打得尘土四溅,低矮的灌木丛不断折倒,然后继续被子弹切割成碎末,隔着五六十公尺远人们都能闻到辛辣的鲜寥叶和苍蒲的味道。他似乎是缓过气来了,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从容,现在他完全不再有害怕和迟疑。有一串机枪子弹飞过来,击中了他拖在后面那只断腿,把那只只有一层皮连着的左脚击得粉碎。他只是浑身颤抖了一下,并没有停止爬动,拖着血淋淋参差不齐的左腿继续向前挪去。彻底地失去了那只左脚,他似乎感到轻松多了,自由多了,再没有什么牵挂,他开始仄着身子朝前滚动,这样要快得多,也省力气得多,那根爆破筒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好像认定现在只能依靠它了。又有一枚地雷在他滚动之中爆炸了,地雷爆炸的声音就和一只气球爆炸的声音一样沉闷和短促,后面的人看不清他是否被地雷炸中,因为他没有停下来,仍在往前滚动。他已经快接近地堡了,他只要爬上一段乱石就接近它了。(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他停了下来不动了,身子靠在一块石头上,像是闭着眼在那里喘气。他喘了一会儿气,右手挟着爆破筒,左手伸出手去攀住那块石头,上身挺起来,想要爬到那上面去。这个时候他再一次被击中了。击中他的是一串高速机枪子弹。子弹打在了他的腹部和左腿上,人们看见一片发绿的血雾在他身后弥漫开来,他在一阵打摆子似的痉挛后被沉重的作力掼下石头,摔出三四尺远去。营部通讯员呜呜地哭着,紧接着又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营长回过头来朝通讯员吼道,哭你妈个毬!但是营长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营长抹了一把泪朝前看。他好像是死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爆破筒滚到了一边。地堡的射击松弛了下去,停止了,扣当山一片寂静,寂静得能听见山沟里清泉淙淙流淌的声音。有一段时间人们以为他肯定牺牲了,那些地雷和机枪子弹足以把任何钢铁铸造的人击成碎片,实际上他已经被打得支离破碎了,他的身上乱七八糟的,分不清哪些是衣服的碎片和零乱不堪的肢体。但是人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看到那个兵又活了回来,那个兵又动了。他先是抽搐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欠起身子来,努力向一边翻动,把身子翻了过来。他爬过去够那个滚到一边去了的爆破筒。有一丛葛藤挂住了他被打出来的肠子,使他不能朝前去够住他想要够住的爆破筒。他停了下来,低下头费力地把那些肠子从葛藤上往下解。地堡里的机枪又开火了,子弹像雨点似的泼洒在他的周围,将一片石头和那丛葛藤击得粉碎。这倒帮了他的忙,因为他再用不着费力气去解他的肠子了,他就那么拖着牵挂着葛藤的肠子头朝前爬去,拾起了爆破筒。
捣儿 - 2002/9/9 19:07:00
他开始再一次地朝石头上攀去。这回他成功了。

他是那么的勇敢,那么的顽强,他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和顽强,就像那个不断吐出死神火舌的地堡是个美妙的梦似的在呼唤他,他终身都在等待着它的呼唤,他急不可待地朝着它爬去。他的身后不断留下他的鲜血,以及从他伤口处断落下来的碎肉,他一点儿也不顾及这些,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停止下来,只有一样他不会放弃,就是那具爆破筒,他把它搂在怀里,现在他把它搂得更紧了。他终于爬到了那个地堡下面,他已经处在地堡火力的死角下了,机枪仍在狂躁地响着,但是它们打不着他了。他坐了起来,把爆破筒往上拽了拽。他靠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他在寻找合适的投掷位置。这似乎很难,地堡建筑的地点选择的很巧妙,它差不多完全是建在半个悬崖上的,四边几乎找不到可供攀援和落脚的地方。后面的人们看见他靠在那里像是在犹豫着,但是人们立刻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一枚手榴弹从地堡的射击孔中滚了出来,冒着烟跌落到他脚下。他看见了,他撑着石壁把身子往前倾,似乎是想要去抓住那枚手榴弹,可他没有抓住,他伸出剩下的那一只脚去踢了一下手榴弹。手榴弹顺着乱石朝崖下滚去,在半途中爆炸了,飞起来的弹片和石头击中了他的头部和胸部。他全身上下都是血,他完全成了一个血人,但是这一次他连停顿都不想了,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他再没有时间可供喘息和揩拭糊住眼睛的血了。他看中了一个地方,那是一块比地堡低一些的石头,石头很圆,无法站立,但他选择了一个更为有效的方式。他朝石头移去。他攀了上去。他把身子往里一滚,把自己紧紧嵌在石头和地堡之间的那条窄缝里,这回他非常稳妥地靠在地堡上了。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营长猛地闭上了眼睛,营长懂得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接下来的情况就利索多了,也简单多了。他把那根粗重的爆破筒顺着射击孔往地堡里塞。地堡里似乎早有准备,有人抵住了爆破筒。他把爆破筒抽了出来,抱在怀里,从身后取出一枚手榴弹。他拉开了手榴弹的导火索,停顿了一下,才把它投进了地堡。手榴弹在地堡里爆炸了,浓烟从射击孔蹿了出来。他紧接着又拉开了爆破筒的引信,把它塞进了地堡。现在他做完了他该做的一切了。后面的人这时都大喊起来,快往下滚!快往下滚!连营长都禁不住地从掩蔽处跳起来大声地呼喊。他躺在那里没动。如果是一个健全的人,也许他能够帮助自己从那条石缝中挣脱出来,滚进乱石丛中,但他不能,他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他已经用完了他所有的意志和力气。他再也没有力气从那里挣出来了。他把他自己嵌在那里了。他面向天空躺在那里,心里突然一下平静了,所有的怯懦和障碍都消失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天空,在手榴弹的硝烟被猛烈的山风吹尽之后,他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他抬起了一只血乎乎的手,似乎是想要伸手去抚摸一下那张可亲可敬的面庞。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在他和整个地堡都一起高高地抛向天空的时候,他声音轻微地吐出了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两个字。

  ——干娘。

  十五分钟后,部队攻下扣当山越军核心防御阵地并很快占领主峰。

  当关京阳在扣当山被一股耀眼的火柱托向天空的时候,五十四军军部机关俱乐部副连职干事余兴无突然感到一阵巨烈的撕裂感。二十五岁的前舞蹈演员余兴无当时正在处理一批全国各地寄给前线将士的慰问信件,她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裂心痛慑获住了,因此她不得不用力地捂住心口,她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仿佛灵魂中有什么东西突然折倒了,断裂了,一刹那间消失在一片烟尘之中。俱东部主任后来回忆起,余兴无那一天脸色非常苍白,非常憔悴,就像全身的血液都被从她那美丽的躯体中抽空了似的。余兴无是在五月份才知道关京阳战死的消息的,那个时候部队已从越南境内撤回,并陆续返回驻地,忙着评功,开总结会,处理伤亡指战员的善后事宜。关京阳作为一等功臣被报到军里,军里要求整理材料,以便全军开授功大会的时候号召全军指战员向英雄学习。余兴无知道这个消息时完全呆了,她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有好长一段时间人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拿着登着关京阳英勇事迹的《解放军报》看了—遍又一遍。余兴无设法找到了关京阳家里的地址,她给关京阳的父母写了一封不长的信。余兴无在这封信里说,我没有见过您们二位老人,但我相信您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父母,因为您们生下了京阳。她在信里说,我必须给您们写这封信,因为了您们,我再没有倾吐的对象,我必须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在信里说,我和京阳什么也没有做,我们甚至连手都没有正式地握一下,但是我要说,我爱他!这封信发出不久,余兴无就申请转业了,去了一个地方上的文化部门工作,后来又转到沿海城市的一个外贸部门。八十年代后期她出了国,在北欧的一个小国定了居,有时回国来探望她的父母。据熟悉她情况的人说,她已经相当富有了,在国外有阔气的住宅、小车和度假别墅,她经营着一所舞蹈学校和一家规模不算小的书店,书店里卖卡朋特、惠妮·休斯顿、帕瓦罗蒂、沙金氏·史蒂文斯的唱片和欧美的后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但有一个书架即使长期没有顾客光顾她也决不许经理撤掉,那个书架上摆满了《猎人笔记》、《罗亭》、《父与子》、《白静草原》、《贵族之家》,它们全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作品。她直到四十五岁那一年还没有嫁人。见过她的人都说她一点儿也不显年纪。她的脸色苍白,圣洁而美丽,她不知用了什么方式把自己永远固定在了二十五岁。

  关京阳的战亡通知书是四月底送到湖北洪湖县他父母的家中的。除了战亡通知书外,政治部的两名干部还带去了一枚对越自卫反击战纪念章和一枚一等功臣战功章。在重庆前往武汉的船上两个干部都没开口,从武汉前往洪湖的长途汽车上他们也没开口,他们不知道怎么把关京阳的事告诉他的家人,直到他们走进洪湖城关西山的那栋院墙高筑的小院时,他们都没有想好怎么开口。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根本不需要他们开口,关山林和乌云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关京阳不太经常给家里写信,要写大多是问问他干娘的情况。去年深秋他来过简短的一封信,说部队很快有行动,具体情况因属军事机密不能透露,这以后有将近三个月他没给家里来信。但关山林知道儿子可能在哪里,他从近期的报纸和广播中早就嗅出硝烟味了。3月初的时候家里接到关京阳2月11日从哀牢山寄回来的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上去了。关山林从来不信宿命,但儿子的这封信却使他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那以后对越反击战打了起来,国内的媒介开始对战局战况进行报道,全国人民都振奋了,关山林和乌云开始每天收集和注视前线的消息,每天从早到晚开着广播,报纸一来就抢着看,关山林还设法找来一份1∶80000的越南地图,照着地图根据综合消息给乌云分析战情。那段时间关山林足不出户,在家守着电台和邮差。乌云上班也不安心,不停地往家里打电话,问京阳有没有信来,情绪十分紧张,几天下来,人就瘦了一圈,神精衰弱得每晚服两片利眠宁都睡不安宁。这期间两个人什么样的猜测都有,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争起来了。关山林还沉得住气,说,当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死人,当兵的不死,那人民就得死,国家就得死,千条道理万条道理,没有让人民死让国家死这条道理!乌云有些想不开,就低下头抹泪。关山林看乌云抹泪就火了,说,你哭什么哭?你这个时候哭,不是动摇军心是什么?就算人战死了又能怎么样?你参加革命这么多年,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老了老了,成老革命了,你怎么反倒变糊涂了?!乌云不服气,和关山林争,但却不敢再在关山林面前流泪,好在他们不睡一个房间,晚上关上房间,要是想不开时落几滴泪,那是她的自由。好容易捱到三月份,中国政府宣布对越反击战取得辉煌胜利,中国军队开始从越南境内撤回国内,两个人就开始耐着性子等。三月份过去了,京阳没有来信,四月份又过去了,京阳还是没有消息。他们毕竟是老兵,知道极有可能出了什么事,这回乌云倒不哭了,反倒过来安慰关山林,说,就算这样我们也该骄傲,我们为国家的安宁送走了一个儿子。但是这话却不能对朱妈说,自始至终他们都把京阳参战的事瞒着朱妈,他们不想让朱妈为京阳担心。

  两个干部告诉关山林和乌云他们是关京阳部队派来的。乌云迅速地瞟了一眼两个干部手中的皮包,脸色煞白了。关山林和乌云让朱妈去买菜,然后把两个干部领进书房,关上门。两个干部刚落座,关山林劈头就问,京阳人呢?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两个干部愣了一下,其中一个悲痛地说,关京阳同志牺牲了。关山林和乌云听了这话后就沉默了,一言不发。那个干部说,首长,乌院长,您们二位一定要节哀,关京阳同志的牺牲是我军的重大损失,我们全军指战员都很悲痛,我们两个是代表军首长来向二位英雄老人表示问候的。然后那个干部就开始汇报关京阳同志的英勇事迹,说关京阳同志生前在部队表现得如何如何好,临战前如何如何写血书,坚决要求上前线,领导不批准他又如何如何再三请求。关山林打断他的话,说,这些你先不用说了,你先告诉我,他是怎么牺牲的?那个干部说,是炸一个火力点时牺牲的。关山林又问,他是被前面打中的还是被后面打中的?那个干部咽了一口唾沫说,前面。头部、胸部、腹部和腿部。关山林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说,好了,你们该办的事都办完了,你们现在先到武装部去,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我晚上到你们那里去找你们,不要让我家阿姨看见你们,如果在路上碰见了,你们什么事也不要对她说,你们快去吧!两个干部云里雾里地出了门,走在路上才想起,他们连事先准备好的材料和关京阳的遗物都没有来得及交给他家里。他们还想,那个老军人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对儿子的牺牲似乎是早有所知,就算这样,他既不问儿子善后处理的情况,儿子是不是立下什么功,受了什么嘉奖,入了党没有,也没有对此提出任何要求,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一件事——子弹是从他儿子身体的哪个方向射进去的!

  当天晚上关山林和乌云在县里领导和武装部、民政局领导的陪同下去了县委招待所,关山林一坐下便要那两个干部把儿子牺牲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给他听。乌云听了一小半就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走出房间,站到走廊尽头靠着墙发抖。她抱着双臂,全身蜷缩着,脸上一丁点儿血色都没有,浑身不住地痉挛。县里的领导都出来看她,他们围着她手足无措,他们叫来车要把她送到医院去。后来乌云可以说话了,乌云孱弱地说,你们离开这里,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关山林在屋里听完了儿子牺牲的整个过程。他坐在那里,身板挺得笔直,双手安放在膝盖上,身体稍稍前倾,表情严肃地听着讲述,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移动,也没有问话。干部讲得很激动,他被自己的讲述感动了,当他讲完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所有的人都被关京阳的英勇事迹感动了,屋里一片唏嘘声。关山林坐在那里,有一刻他一动不动,他的老眼里闪着两颗晶莹的泪花,那是一个军人父亲为军人儿子骄傲和自豪的泪花。他站起来,抬头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迈着一个军人的脚步走出了屋。

  京阳部队的两个干部很快就回部队去了,他们办完了他们要办的事。走之前,他们小心地询问两位老人,是不是要把英雄的骨灰运回洪湖老家来?不,不用!他是军人,军人是属于他所尽职的那个国家的,不属于他的父母,如果他战死了,那他就应该埋在奉命保卫的那个地方,生当守疆域,死亦当守疆域!两个干部是含着泪离开关家的,他们在回部队的途中依然无话,有什么话可以表达出他们对一对英雄父母的理解呢?

  问题是朱妈。

  京阳的事关山林和乌云一直瞒着朱妈,为此他们严厉地告戒湘月不许当着朱妈流泪,同时他们坚决要求县里不要在广播和报纸上宣传京阳的事迹。但是即便保密工作做得再好,朱妈也并非那么好瞒。京阳长期没有音讯这是事实,朱妈在一个职业军人家庭里待了将近三十年,待得也差不多算半个军人了,军人那点儿警觉是有的,再说,瞒又能瞒多久呢,总不能永远瞒下去吧。结果到后来,京阳的事,相反是朱妈先提出来的。那天京阳部队来过两个同志,朱妈上街去买菜,朱妈买了不少好菜,一心想着要热热情情地把京阳的同志款待一下,可朱妈从街上提着一满篮菜回家时,人家却走了,说是回部队了。人来得神神秘秘,走得也神神秘秘,关山林和乌云又只字不提京阳的事,这事不能不让朱妈心起疑云。朱妈憋了一段时间,实在憋不住,找乌云打听京阳的情况。乌云支支吾吾了一阵,看实在支吾不过去,就找关山林商量,两人决定还是把实情告诉朱妈。乌云先给朱妈打预防针,说些保家卫国的大节,说些当兵的天职和义务。朱妈不爱听那些,急了,说,你少给我讲这些套话,在你家做了这些年,别的不知道,仁义忠勇信我还能不懂?你就告诉我,京阳他现在怎么样?乌云说,我要说了实话,你不会怎么样吧?朱妈说,我不会,我能怎么样呢?乌云说,当真不当真?朱妈一拍大腿说,嗬!你当我是什么,当我是孩子哄你不成?就算京阳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能挺住!乌云说,京阳,他牺牲了。朱妈拿眼睛盯着乌云,好像她没听懂乌云的话,又好像她不知道牺牲是怎么回事。朱妈说,你说什么?你说京阳他怎么啦?乌云说,他牺牲了,他死了。

朱妈笑了一下,笑得快也收得快,样子怪怪的。朱妈盯着乌云说,你骗我。乌云说,我没有骗你。朱妈生气地说,你还是个当妈的,当妈的怎么咒儿子?你咒也不能用这种咒法呀!乌云见朱妈不信,急了,就去房间里拿出京阳的烈士证书。朱妈把烈士证书接到手上,她先在衣襟上揩了揩手,像是想把手揩干净似的,然后她把烈士证书十分小心地打开。证书上有民政部盖的大钢戳,有关京阳的名字,这三个字朱妈认识。朱妈呆呆地,她看了一会儿,把烈士证书合上。还给乌云。乌云看朱妈那个样子,好像真的挺住了,好像不至于有什么事,乌云就放心了,她准备把烈士证书放回箱子里去。乌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的朱妈双手一拍大腿,撕心裂肺地长啸一声,紧接着就惊天动地嚎陶起来,一边嚎陶一边大声叫着京阳的名字。她叫的是,京阳我儿呀!京阳我儿呀!
捣儿 - 2002/9/9 19:26:00
第四章  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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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你好。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地址的。我离开重庆的时候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悲枪和麻木的状态里,我不记得我曾经把我的地址告诉过谁。说实话,在鄂中这个偏远的县城里,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收到你的信,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奇迹。

  1968年年底老关恢复自由后我曾往刚果给你去过一封信,但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1970年我又往外交部给你去了一封信,信被退了回来。后来我托人打听,人家告诉我,你和老葛早就回国了,在河北还是江西什么地方下放改造,这之后我的生活也有了很大变化,也就没有心思再打听你的消息了。

  这么多年了,人世沧桑,人世沧桑啊!

  知道老葛和你又恢复了工作,我真替你们感到高兴!我知道你们不会倒下的,战争年代我们都度过来了,那么艰苦的环境我们都度过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度不过来呢?我们能够度过,我们什么都能度过。

  人世沧桑,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这些年的经历。

  离我们最后一次通信,该有十三年了吧?十三年,不短了。这十三年我有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有时候我有一种倾吐的急切欲望,我想说出一切来,我感到我快要被憋死了。但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说,真的,一句话,一个字也不想说。

  我想对你说的是,这几年,我连续送走了我的两个儿子,他们是老大路阳和老三京阳。他们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走向了他们的战场,去做了一名军人,从此再没有回到我的身边。他们好像很喜欢这样似的,他们喜欢离开我,去做他们自己喜欢做的事,做他们从不愿向我这个母亲透露心思的事。他们抛下了我,抛下了这个家,走了,义无返顾地走了。他们死了。

  我不敢想象我是怎么度过这些年的,这些年太漫长了。

  我的孩子,他们都是一个个活蹦乱跳地走出这个家的,他们走出家门的时候羞涩地对我说,妈妈,我走了。他们就走了。他们从此再没有回来,好像他们早就这样打算过了,他们从一生下来就这样决定了,他们只是挑选一个时间来通知我,我只是他们的一个守望者,一个孤独的守望者,一个注定没有希望的守望者。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真的不知道,德米,告诉我,他们会怎么想?他们难道就真的会这么想么?他们难道就真的不在乎我么?不在乎我这个母亲?

  这段日子我老是做梦,在梦里我老是梦见生路阳和京阳时的情景。路阳是生在路上的,那一年我挺着大肚子从河南到湖北去寻老关。老关要我到他那儿去,他在那儿等着我。我差一点儿就把路阳生在火车上了,就差一点儿。生京阳时情况好多了,老关虽然出差,但有医院管我,京阳生下来像小猫崽那么大,他是孩子中最轻最弱的一个,那时我就想,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弱呢?

  我憋呀憋呀,我是憋着把路阳带下火车才生的,我差不多把我的命都搭上了,可路阳他为什么就那么犟,那么急切呢?生他的时候他是那么地体谅我,他已经对我做过默契的承诺了,可他为什么要选择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死呢?!京阳是脆弱的,我早已在心里承认他这种脆弱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生下来平静,他的终生都该是平静的,可他为什么要去滚地雷?要去堵枪眼?要去把他的身体弄得支离破碎?既然他是安安静静生下来的,那他为什么又要选择轰轰烈烈的死呢?!

  他们是我的儿子,但我不懂他们。

  路阳死后,老关把湘阳送到了部队上,作为一个当过兵的和当兵人的妻子,我知道老关是怎么想的,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他,我知道一个当兵的家庭——如果有家的话——这是唯一的选择。京阳死后。老关又要把女儿湘月送到部队上去。不!不!这回我不能同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我不能忍受他们一个个都去穿那身绿色的军装(它们为什么不是红色的呢?)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走开,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我触摸不到的世界!他们羞涩地对我说,妈妈,我走了。他们就这么走了,永远也不回来了。

  路阳死了八年了,他的死差一点儿把我带进死亡。京阳死了快一年了,他的死却要我活下来,活下来想着他们。我不能忘记他们,我忘不了,他们是我的孩子。京阳战死后,我们收到一封信,信是京阳过去的一个战友寄来的,是个女孩,名字叫余兴无。她告诉我们她爱着京阳,我猜她是个长得很美的女孩子,因为她的信写得那么美,那封信让我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把它和京阳的烈士证书、战功章放在一起,锁进了箱子里。我的孩子,他们生前都有一些什么动人的故事不让我知道?他们死的时候都有一些什么遗憾不让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我是他们的妈妈呀!

  有时候我想,也许我不该在生下湘月后就去做了子宫摘除手术,可那时我真的太累了,我觉得我都把自己生空了,生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躯壳了。也许我真的不该有这个感觉,真的不该有这个念头,我该继续往下生,一个接一个地往下生,再生十个,二十个,一百个,再生一百个孩子,我要他们都是儿子,是活蹦乱跳高头大马的儿子,是虎背熊腰结结实实的儿子,我要他们这样,这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什么孤独、担心和牵挂都没有了。可真的会这样吗?要是他们都要走呢?要是他们都要离开我呢?一百个儿子,他们每一个人都羞涩地对我说一次,妈妈,我走了。他们就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如果这样的事真的发生呢?那我怎么办?我已经经历了两次撕裂,我已经被抽空了,我能够再经历一百次的撕裂,再被一百次的抽空吗?!不,我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事了!一次都经受不住了!如果真的这样,我宁愿一个孩子都没有!我宁愿永远不做母亲!

  还是有牵挂,还是放不下,不知我的路阳和京阳,他们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致礼

  乌云
  1979年2月20日


德米:你好。

  2月1日的来信收到了,在此之前刚收到你1月28日的信,你哪有时间写这么长的信,这么密的信?你这个在外交部当人事领导的,难道就是靠成天写信来调动你的外交官吗?

  不要担心我,我很好。1971年和1978年都过去了,黑色的11月和3月都过去了,经过了那种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撕裂,再没有什么可以击倒我的,我已经把脚跟站稳了,就是有风有雨的日子,我也不必躲在屋檐下胆战心惊了。其实,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轻易就会被什么击垮的人,经过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再苦再难的事我也能够承受。而且,有时候,你是不能说的,即使是对你的朋友,对你的亲人,折磨你的东西一样在折磨他(她),在你承受不住的时候(他)她也有可能承受不住,我们都有责任,我们都该帮助对方来撑住彼此头上的那片天,只要那片天还在,只要我们不倒下,我们就能看到希望。

  老葛什么时候去伊朗赴任?你同去吗?老葛的年纪也不小了,他还能骑在骆驼上开玩笑吗?你的胃病治得怎么样?如果你和老葛同去伊朗,得先把病治好了再去。八一的对象是哪儿的?在我的印象里八一还是个孩子,他什么时候谈上恋爱了?胜利都工作了,这怎么会?在照片上她还依偎在你怀里撒娇呢,天哪,孩子们都长大了。

  他们大了,我们老了。(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我的情况还好。老关赋闲在家,整天看报纸,听广播,几年前买了一台电视机,可什么也收不到。洪湖这个地方是一片泽国,鱼肥鸟壮,人烟稀少,整天都有一股水葫芦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一到秋天芦苇如雪,景色十分美丽,可就是收不到电视。老关很喜欢他的家乡,说他的家乡适合打游击,拉杆子是个好地方,打输了躲进湖里,鬼都捉不住,真是个好地方。老关这个人,一辈子都惦记着打仗,战争年代他是那么的鲜活,充满了生命力,没仗打的时候,他就消瘦了,他就干涸了。有时候我觉得命运对他太不公正,想一想,他已经有三十年没听见过枪声了,三十年,他是在一点点儿地被风干,成了一具穿军装的木乃伊。有一次他在书房给北京的一位老首长打电话,我听见了。他在电话里发牢骚,他说,我都守了三十年活寡了,你干脆把我活埋了吧!这话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幽默,有点儿粗鲁,但我当时听了,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老关,他真的很苦,心里苦,他比我要苦得多。好在他这些年迷上了读书,读那些与战争有关系的书,这回我找到让他安静下来的办法了,我给他买书。这办法很灵,我们县里的书店都快被我掏空了,但老关他不知足,他老是像个贪婪的孩子一样眼巴巴地等着我给他带书回家。前几天他看完了《中东战争》,要我再给他买,我太忙,忘了,昨天回家的时候,他跟我生气,把房间的门关了,赌气不吃晚饭,后来还是我去敲开图书馆的门,借回一套井上川泽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他才板着脸上了饭桌。你瞧,我拿他有什么办法!

  剩下的三个孩子,老二会阳你是知道的,这些年,他永远是那个样子,整天缩在墙角里,不说也不动,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把他从墙角里拉出来。他对黑暗和冰冷是那么地依赖,对光明和温暖又是那么地敏感,他蹲在墙角一动不动的那个样子,让人有一种心痛。他是我永远的一块心病,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老关有一次冲动了,说,难道是因为我过去杀人太多,老天要惩罚我?!老关那句话让我难过了很久,老关他是从来不信命的,会阳这孩子却逼得他不得不向命运投降,所以在会阳的问题上我从来不对老关说什么。对于孩子来说,有什么责任都该母亲来负,要真有惩罚,就让他们来惩罚我这个做母亲的吧!

  老四湘阳1977年当了兵,在武汉军区,是坦克兵,他进步很快,去年入了党,现在已经是班长了。有一次他那个营的教导员回家探亲,路过洪湖,到家里坐了一会儿,教导员说湘阳人很灵光,会来事,上下级关系都处理得不错,部队上正考虑送他到军校读书。教导员显然是很喜欢湘阳的,但我觉得他对湘阳的评价并不全面,这孩子聪明是聪明,也很精灵,但却有些自私,什么事都首先替自己考虑,而且他很会投机,他知道怎么争取到他所需要的,他常常能做到这一点儿,也许我这个做妈的不该对自已的儿子这么苛刻,可有时我真有一种预感,我觉得湘阳他会背离这个家庭。

  老五湘月今年十八岁了,在读大学二年级。她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她长得很漂亮,性格很开朗,爱笑,老关说她像我,像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我真的很爱笑吗?我自己一点儿都记不得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岁月是个磨人的家伙,它能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你磨平,让你松懈,让你淡忘,甚至让你忘记你自己的过去,就像我现在。但是有一点儿是肯定的,女儿不会像我,她会比我更有出息,她应该这样。我很少管她,她是几个孩子中让我操心最少的一个,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有一次我去她那个房间,她正在换衣服,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赶紧用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红着脸一连声地说,妈,妈,人家正在换衣服,你怎么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我离开了她的房间,把门带上了,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女儿长大了,她大得都不愿意让妈妈看见她的身体了。好长时间我都有一种失落感,但是我还是很高兴,我的女儿她毕竟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呀!

  我家那个老大姐朱妈,你是知道的,她跟了我们二十多年,从湖南的时候她就跟着我们,她没有什么亲人,十几岁时嫁人,二十几岁时男人死了,从此不肯再嫁,有一个哥哥,嫂子嫌她命硬,不愿让她回去,她也不愿回去,一直拿我们当她的亲人,我们也把她看作亲人,她是我们家一个不能缺少的成员。去年京阳死后,老关找县里领导开了口,为朱妈上了户口,填户口时,人家问与户主关系一栏怎么写?老关说,什么怎么写?她比我岁数小,当然是我妹妹!你就写妹妹!那天朱妈哭了一场。老关开始很高兴,闹着要弄几个好菜,庆贺朱妈成为我们家的一名正式成员,看到朱妈老是在那里抹眼泪,他就生气了,说,老妹子你哭什么哭?我不是说了吗,你就是我的妹妹,你就是孩子们的姑姑,你就是关家的恩人,是关家打不垮拆不散的亲人!你是关家的人,关家是你的家,活着你就在关家一辈子了,死了,要在我前面,我给你送终,要在我后面,乌云给你送终,要乌云也不在了,有孩子们给你甩钵子磕头,你怕什么?老关这么一说,朱妈哭得更厉害了。老关这人心粗,他哪里知道朱妈的泪,是为她这一辈子终于有了归宿而落的呢!

  致礼

  乌云
  1980年3月15日
捣儿 - 2002/9/9 19:27:00


德米:你好。

  近段时间一直多病,所以没有及时的给你回信。

  你在5月和1月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正好这两个月我都在医院里住着,5月份是胆囊炎动手术。7月份是左腿骨刺手术。1968年我的左腿摔断过,现在长出骨刺了,医生说主要是没有休息好。两次手术都是县里最好的大夫做的,手术做得都挺不错,老关开玩笑说我这是以权谋私,当院长的,把好医生都弄给自己做御用大夫。我说谁愿意用这样的御用大夫?我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要是以权谋私都这样的话,我敢保证咱们这个社会没一个人愿意以权谋私的。老关还说,我一身的枪伤,你一身的刀伤,咱们这一对夫妻,真可以称为刀枪夫妻了。老关这话说得对,我这辈子不知惹下了哪路兵神,要让我挨那么多刀,剖腹产、子宫切除、腿断了接腿、腿好了又得磨骨刺、肚子里长瘤子、胆囊里又生石头,这一样一样,都得用刀划开,划开了,又用针来连上,好端端的一个身体,就这么一刀一刀、一针一针,弄得面目全非。我还记得我自己的身体原来是什么样。那还是1949年在武汉的时候,有一次我洗澡,房间里刚好有一面大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我的脸臊得发烫,我真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青春、健康、生动的身体就是我自己,我真是骄傲极了!可现在呢?那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不要说里面糟成什么样,就是外面,也已经刀伤累累了。有时候我真信了老关的那句话,这一辈子就因为我嫁给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命运让他一身枪戳弹毁,我也得用一身的切割划剖来陪着他。我们这种夫妻,也许注定了就该这样!

  老葛就休息了吗?不是有文件说,像老葛这样的可以超龄不退吗?怎么年龄刚到他就退下来了?德米你要多关心一下老葛,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老葛的心情会非常不好,就算他是一个开朗的人、幽默的人,这一关对他来说还是至关重要的,或者说是致命的。他们这种人,干了一辈子,干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命形式,除此之外他们再找不到别的生命存在的形式,如果他们还在干着,他们再老也还活着,让他们退下来,等于是宣判了他们的死刑,等于是对他们说,你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不是生理生命,而是政治上的生命。他们是政治人,是政治让他们鲜活起来、旺盛起来、强大起来,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感兴趣。我想起狼孩的事,还记得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时老师讲的狼孩的事吗?他们把狼孩抱了回来,狼孩失去了他的那个环境,他就死了。我还想起另外一件事,老关有一个战友,是福州军区的一位领导,头一天还坐着越野吉普颠了百十公里山路主部队视察演习情况,爬山时警卫员要扶他,他把警卫员骂了个狗血淋头,回来后组织上要他休息,要他退下来.他接受了命今,还去向别的同事告别,说这回轻松了,闲了,可以回四川老家钓鱼了,然而第二天人们却发现他没起床,他死了。死在床上了,后来医生说其实他早已患了重病,是精神和信念支撑着他活下来的,活得比一般人还要旺盛,一旦抽去了支撑,他的身体就垮了,他就死了。这不是故事,德米你不要把它当成故事来听,尤其是我们这样的,我们这样的老兵的妻子,我们得帮助他们跨过这个死亡地带,帮助他们进入另外一个战场,一个和孤独、寂寞、冷落、闲置厮杀的战场,一个再生一次的战场!

  你会发现,老葛他会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的不安,他真的是开始了他新的一次生命!

  问老葛好!

  致礼

  乌云
  1984年8月12日


德米:你好。

  转寄来的书和相册我都收到了。

  这对我来说简直像是一场梦,一场已经淡忘,却又突然延续上的梦。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我真的已经忘记了,全都忘记了。远藤熏一老师,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还记得我这个学生?我该怎么称呼他?按照规矩,我该称呼他启蒙老师。他写的书很漂亮,印刷得很精美,扉页上的毛笔字写得也很有功力,我怎么不知道他会中国书法?哦,我忘了,我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远藤老师,远藤老师,我都忘记这个称呼了,忘了。

  东北的雪,牡丹江的冰河,我的读书生涯,我的傻乎乎的歌声,它们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那么模糊不清?遥远和模糊得让人都不敢相信它们真实的存在过,确实地发生过。德米,告诉我,它们真的有过吗?

  我现在早已不唱歌了,几十年前就唱不动了。有一次我从医院回来,大约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我忘了,进门的时候我哼了几句歌,是苏联的曲子,回家来度假的湘月从她的房间跑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你的嗓子那么好呀!看着她大惊小怪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是很长时间没有唱歌了。我是在回避过去的那些岁月吗?有什么东西在驱使我回避呢?

  湘阳从部队回来后分到省建行搞团的工作,最近当选为省团委副书记,这孩子开始显露出他在政治方面的才华了。我很吃惊地发现,他在人情世故、人际关系方面的理论和经验同他在政治方面的理论和经验一样的精深,精深得甚至有些圆滑。不久前他回家里了一趟,和他父亲谈过一次。他父亲对他的进步十分欣赏,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欣赏他的父亲。他那双眼睛很深,深不可测,让人觉得看不透它们。也许他确实是成熟了,一种不为我们理解的政治和社会的成熟,但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我老是觉得这孩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如果一个孩子的眼睛连他母亲都看不透,那么这个孩子就已经不是他母亲的孩子了。

  湘月已经读完了研究生,拿到了硕士文凭,学校将派她到英国去留学,她将是离我最遥远的孩子了(如果不算上路阳和京阳的话)。这些天她从武汉回到洪湖,做些出国前的准备工作,她是这么说的,但我知道她是想在临走前陪陪我和她的父亲。这孩子知道疼人,心眼好,能够想着别人。老关开始恋着他的小女儿了,过去他可不这样,过去他只宠着路阳,路阳死后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湘阳身上,现在他开始疼爱女儿了,老关他七十六岁了,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转过头来疼爱他们的女儿?但是老关对湘月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老关的不满意在于湘月不太关心政治,湘月她根本不关心政治,她和她的四哥完全判若两人,她学的是生物,专业是遗传工程,发表了不少论文,还出版过一部书,但是哪个政党在大选中战胜了哪个政党,社会主义阵营出现了什么变化,这个国家和那个国家打成什么样子,这些事情她不关心,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不免让老关失望。老关不希望他的孩子对政治漠不关心,老关认为这是大事,是原则问题,或者说是根本上的问题。湘月对她父亲的严肃批评总是嘻嘻哈哈,她有足够的办法让她的父亲没法严肃起来,实际上,最后他总是拿湘月没有办法。湘月年轻、活泼、迷人,她有随心所欲的权利,可一个战斗了六十年的老布尔什维克在一个什么政治也不关心的小丫头面前束手无策、缴械投降,而且这小丫头还是他的女儿,这种事,让你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同样用美好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同样用善意的心来对待这个世界,同样用真切的胸怀去拥抱这个世界,但我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却根本地不同。湘月还有一件事让我不能理解,她二十四岁了,一直没谈恋爱,说是有几个男朋友,但不是恋爱的那一种。当然不会是她的问题,这孩子迷人,也不好高骛远,没有哪个男孩子会不喜欢她。前几天她收拾出国前的东西时,把一大包信件交给我,要我替她保存,总有好几百封吧,她说那是人家写给她的信,大多是情书,从上大学开始就有。她说我如果愿意的话可以随便看,但不许告诉别人,因为这属于隐私。我问她,既然她不准备和人家谈,又何必保留那些信件?她说,那能怎么样?把它们退回去?把它们烧了?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呀!我能把我生活的一部分退回去或是烧掉吗?她还对我说,她日后若是有一个女儿,她不会干涉她女儿的恋爱和婚姻,她想和谁恋爱就和谁恋爱,想什么时候恋爱就什么时候恋爱,但有一点,她必须有出类拔萃的成就,还有,她的女儿最好别在十六岁之前恋爱,如果那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无法向女儿解释清楚冰激凌和心之间谁更重要。你瞧,这就是我那个即将要出远门的小女儿。

  说了这么多,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我这里有远藤老师的一封信,信是用中文写的,夹在他送我的那部书里。远藤老师在信里介绍了一些他1948年回国后的情况。他回国后先是在一家战争难民服务机构工作,以后又被美军招聘到一个处理国际间战争赔偿事务的组织做翻译,1956年他被他的老师召回日本早稻田大学,做老师的助教,四年后他被提升为教授并与他现在的妻子结婚。他有两个女儿,她们都去了美国,在那里定了居。远藤老师还说了一些与此无关的话。他提到了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事,他说我是他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他为有我这样的学生而感到骄傲。远藤老师在信里留下了他的地址,他希望能和我见一面,在我的国家或是他的国家。(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想告诉你的是我非常感激远藤老师,他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他教会了我很多,但我不会和他见面,也不会和他联系,我更不会像湘月那样,保留着生活的一切。我会把这封信烧掉的,我毕竟不是我的女儿。

  如果你将来还有机会和远藤老师联系。请代我这个学生向他真诚地问好。

  致礼

  乌云
  1986年11月8日


德米:你好。

  又有好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总感到精力不济,思维也有些迟钝,一坐到桌前,脑子就开始游移。休息已经好几年了,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的,老关一个人关在他的房间里看书,这二十多年他该看完整整一个图书馆的藏书了吧!可是他总不肯放过那些书,犟得让人想流泪,组织上要他写回忆录,好多人都在写,可他不,他说,我这一辈子还没完呢,我写那东西干什么?他就那么固执地较着劲儿,不知是在和别人还是在和自己。

  朱妈也老了,也不太爱走动了,这些日子,总是一个人坐在她的房间里发呆,有时候就坐在那里睡着了。她老家的嫂子来信找她要钱,说是给孙子娶媳妇用的,她就寄。老关说,你那个哥哥嫂子,比地主老财还要恶,你的家都不让你回,你还给他们寄钱干什么?老关不让她寄,朱妈就偷偷瞒着老关寄,让我给她填汇款单,说总归是一个娘生出来的,不看哥嫂的面,也得看爹娘的面。她这么一回回地往邮局跑,经我手填的单子总有近万元钱,差不多是我们给她的零用钱的总和,每回寄钱回来,她都显得十分高兴,脸上有一种欣慰的红晕,我知道这个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所以在下一次她求我给她填汇款单时,我还是无法拒绝她。

  湘阳的两个双胞胎孩子已经四岁了,他妻子是省委辜书记的三女儿,我想这和湘阳被提到省C厅当副厅长总有那么一些关系。湘阳的仕途一帆风顺,有传闻说今年“人代会”后他还可能动一动,当然是往上面动。老关曾对我说,是不是要湘阳把两个孩子送一个回洪湖来,我打电话给湘阳说了,湘阳没有同意,他说他妻子正考虑把孩子送进一所私立幼儿园,他妻子抢过电话告诉我,说私立幼儿园就是贵族幼儿园。我把这话转告给了老关,老关吹胡子瞪眼地说,什么叫贵族?中国还有三分之一的人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就提贵族,就把两个四岁的孩子弄去培养贵族,问问他关湘阳是不是共产党员?是不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老关这么说,但湘阳夫妇并没有把孩子送回洪湖来,这个我能理解,老关那种想法如今已经不时兴了,已经被视为落伍了,何况是湘阳,是在省里做了副厅长的湘阳。

  更多的时候,家里是安静的,我在这个安静得有些寂寞的家里总是感到一种空荡荡的心悸。太阳好的时候,我就把会阳带到院子里去,坐在那里晒太阳。这些日子我对太阳越来越迷恋了,也许我也老了。我在太阳下独坐的时间总是很长,它从很高的地方照耀着我,但我根本不觉得它离我很远,即便它移开了,照不到我,我知道它还在那里,并不曾坠落。从远处看太阳的回照更是一种鼓励,你坐在背阴处,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你朝远处眺望,看那些山水树木和村落,在阳光下面它们清晰可辨,充满了生命的生动和真实的凸突感,使你相信,如果没有太阳的照耀,万物根本就不会存在。

  近段时间我身体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了,除了夏天,一年当中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喘着,老是咳个不停,医生说我的心肺病已经相当严重了,整个右肺的功能已经基本坏死,只能靠左肺来呼吸,这样就大大增加了已经十分衰弱的心脏和肝脏的负荷。医生要我尽可能地卧床休息,如果身体情况允许的话,医生还建议我到南方的海滨城市住几个月,增加我呼吸系统的抗体能力。湘月从普茨茅斯打来好几个电话,要我去她那里,她陪我去南安普敦海滨住上一段时间,并且请最好的大夫为我诊病。对了,前_两次忘了告诉你,湘月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个苏格兰人,叫巴斯克斯,是搞宇宙生物工程的教授,正负责国家的一个太空试验项目。湘月正在完成她的博士论文,同时她早已得到了一份由政府提供的带有课题基金的工作。他们去年生了一个孩子,正如湘月希望的那样,是个女孩子。湘月让孩子在电话里跟我和孩子的姥爷说话,那孩子咿咿呀呀地,像是在唱歌,湘月和巴斯克斯在旁边哈哈大笑,说那孩子正把一个苹果往话筒里塞呢。后来湘月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半个小时的话,她哭了,她说妈妈,你让我怎么能够放心,你要是不答应来普茨茅斯,我就丢下这里的一切回洪湖,一分钟也不多待。她说见它博士的鬼去吧。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湘月说这么粗鲁的话,她那孩子气把我给逗笑了。她仍然是个孩子,即便她现在已经成了博士,嫁了人并见有了她引以为自豪的女儿,她仍然是一个孩子。

  我不能去,不管是南安普敦还是普茨茅斯。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老关。

  老关真的老了。在过去的年代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老关会老,我甚至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他是那么的健壮、魁伟、充满生命力和创造力;他不知疲倦,不辨寒暑,不畏枪林弹雨;他可以几天几夜地不睡觉,饱一餐饥一餐,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一动不动趴上二十四小时,可是枪声一响,他却能像一头精力充沛的豹子头一个蹿上山头。他是多么的有力量啊!我还记得他头一回拥抱我时的情景,那是在合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一个弥漫着大森林芬芳气味的小木屋里,那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他张开他的怀抱,他几乎把我给揉碎了。没有人能比他更强壮,没有人能比他更富有活力!可现在他衰老了,不可阻止地衰老了。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相信他会衰老的人,但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地衰老下去,那是一种多么无援的感觉呀!

  今年的3月1日是老三京阳十七年的祭日,11月2日是老大路阳二十四年的祭日,往年的这两天,我都要去西山上找一处干净的地方为两个孩子烧点儿纸。老关反对我这么做,我也知道他的反对是有道理的,我毕竟是一个受党教育和培养了几十年的人,我不该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灵魂存在,不该相信这世上还有一个收容了我的孩子却不让我知道的世界。但我仍然是母亲啊!一个母亲,不管她信仰的是什么,她总该有牵挂她孩子的权利吧?!今年老关突然提出来要和我一块儿上山去,去给孩子们烧纸,这让我吃了一惊。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对我有意见,故意说反话。但不是,不是这样的,他很认真。我们去了。在我点燃那些黄桂纸的时候老关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我知道飞扬的灰蝶会飞落到他的面前,我知道它们会迷乱他的眼睛,我没有回头,但我感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那堆旺了又熄了的火苗上。

  老关一直不肯承认他的失败。自从1949年他在湖南青树坪的那场战役后,他就一步步地走向了失败。也许这么说很残酷,但这是事实。他的职务在晋升,他的待遇在提高,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却一次次地被迫离开他钟爱的战场,他再没有那种自由的状态,他再没有用武之地,最终,他成了一名不再被指望派上用场的伤残老兵,奉命撤到了后方。老关他始终不曾气馁过,他始终不肯向他接到的最后一份命令投降。这些年,他拒绝参加任何复转军人招待会和老战士座谈会,拒绝写回忆录,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离退休干部慰问品和慰问金,在军委的八号文件下达后,他甚至拒绝和别的老同志一起脱下军装,他仍然穿着佩有领章帽徽的军装,除此之外,所有给他做的服装都会被他丢到大街上去。他是那么的固执,那么的褊狭,那么的专一。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八十多岁、白发苍苍、步履生硬却挺着胸昂着头的老兵,他穿着军装,军装上领章鲜红,军帽上红星闪耀,他就那么在中国内陆一个贫瘠的县城的街道上旁若无人地走着,那是一种怎样让人难以忘怀的情景!

  没有新式军衔制的军服了,他仍然穿着他当年的旧军衣,他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兵!当作一名永远的兵!

  老关老了,我也老了,我们都老了。那么多的病,我已经感到生命在渐渐地离我而去,我已经能看到死神翕动着的黑色翅膀了。然而这个时候我不会离开老关的,一分钟都不离开,一步都不离开。我并不怕死,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但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必须留在老关身边,帮他撑起他最后的岁月。

  致礼

  乌云
  1995年8月1日
捣儿 - 2002/9/9 19:27:00
第五章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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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0月22日,关山林在洪湖西山他的家里度过了他八十五岁的生日。

  关山林从来就没有过过生日,也从来反对祝贺生日,八十五岁之前,他没有庆贺过一次生日,如果不是几十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填写各种各样的档案表,他甚至都早已忘掉了自己的出生日。但是这一次,乌云却坚持要给关山林过一次生日。乌云似乎有某种预感,她表现得非常固执,固执得连一辈子固执到了顶点的关山林都不得不退却。关山林和乌云吵了一架,气呼呼地摔门把自己关进书房看他的书去了,末了丢下一句话,你们要祝你们就祝好了,我宣布我不参加!我不参加,看你们给谁祝去!乌云不管关山林那一套,她按照自己的主意筹办着一切。朱妈提前几天就在张罗购买生日宴会所需的物品了,菜单是乌云亲自拟定的,朱妈忙得乐滋滋的,里里外外把屋里擦洗了个透亮,连厨房的地面都用洗洁精擦洗了三遍。朱妈说,老关革命了一辈子,早该庆贺他一次,庆贺得日子旺旺的,显出咱这革命家庭的火红,省得那些没革过命的暴发户们瞧不起。乌云说,不是这个意思,咱们给老关过生日,是一种纪念。也不是暴发户,现在致富的人,他们也是一种革命,他们也是革命者,只是革命的内容不同,形式不同。朱妈听了,也弄不懂什么内容什么形式,她关心的,只是关山林的生日宴会办得热热闹闹丰丰盛盛,别的她不管。

乌云当然也没空和朱妈讨论新革命的问题。乌云忙着给湘阳和湘月打电话。乌云要湘阳22日那天不管多忙都得赶回洪湖老家来,带上他的妻子,并且反复叮嘱他一定要把他那一对双胞胎儿子带回来。湘月远在英国,并且正忙着手中的课题,回不来,但她答应到时她和巴斯克斯会有一份礼物送给老爸。湘月要爸爸听电话,乌云去敲门,关山林很警觉,不开门。湘月说,妈你把电话放下,我拨到爸爸书房里。乌云果然放了电话。湘月把电话打到关山林书房里,关山林仍然不接,铃响了半天,还是乌云拿钥匙开了门接了电话。关山林说,问问她是不是来当说客的?当说客的我不接!你们母女俩串通好了来攻我的城,我会上你们的当吗?你们也太天真了!后来他接了,神经绷得紧紧的样子,好像只要湘月一提生日的事,他就会立刻把电话挂断。湘月聪明,生日的事半个字也没提,只问了父亲最近看了些什么书,又闲扯了一会儿,双方才把电话放下。关山林这会儿心情已经好多了。

  19月22日那天到了,那天是个极好的天气,太阳高照,风和日丽,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暖洋洋的小南风。朱妈是最早筹备停当的,那天一大早,没等关山林起床,就把一碗手擀的银须细面端到关山林床前。关山林不吃,说还照往常那样,吃小米粥下油条。朱妈说小米没筛,油条卖光了。关山林不知是计,知道了也不能把朱妈怎么样,勉勉强强还是把那碗面吃了,喜得朱妈接过空碗就一迭声地念,长寿长寿!女儿的礼物是几天前通过国际快邮寄到的,到22日这一天乌云才把它们拿出来。礼物一共四样,当过二战时老兵的巴斯克斯的父亲送给亲家的是一块英军使用的老表,表已经很旧了,满是磨痕,似乎还沾染着当年的战火硝烟,用一方铺着金丝绒布的小盒装着;湘月送给父亲的是一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军事卷;巴斯克斯别出心裁,给老岳父送了一个制作精巧的宇航船模型,在船体上巴斯克斯还用中文歪歪扭扭地写了五个字:中国爸爸号;外孙女丹送给姥爷的是一张密集CD影碟,灌有十四部反映二战的纪录片。湘月在信中说,她和巴斯克斯抱着丹去给爸爸买礼物,丹一进书店就指着这张影碟,所以,这张影碟就成了丹送给姥爷的礼物了。湘月在信中说,爸爸,我不知道您是否能有一百年的寿命,但我是真心希望您健康长寿!关山林对四样礼物都很满意,但他更喜欢亲家和外孙女丹送的礼物,这两样礼物他立刻就收进书架里藏起来了。

老四湘阳一家是下午赶到洪湖的,为此湘阳推辞了一个重要的公务会议。湘阳没用司机,自己开着一辆凌志车,赶到洪湖时已是风尘仆仆。湘阳一家赶到时天已擦黑,朱妈将丰盛的酒菜摆上了桌,满饭厅里点上了八十五支红蜡烛,可关山林却躲在书房里不肯出来。关山林在书房里大声说,我说过了,我说过了不过生日!不吃席!我说过了我就不出来,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乌云和朱妈敲不开门,拿关山林没办法,湘阳一看就明白了,笑了笑,说,我来。湘阳让乌云和朱妈先去饭厅里待着,乌云就和儿媳妇辜红领着两个双胞胎去了饭厅。湘阳去敲门,说,爸,是我,我是湘阳。关山林半晌才开了门,脸上挂着老大不高兴。湘阳也不点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先拿起满处散放着的书随意看着,不经意地说起与书有关的事。湘阳读书时成绩好,到了部队又是读书积极分子,转到地方后搞了几年团的工作,那工作的重点之一就是找时髦的书来读。湘阳这人又绝顶聪明,书中的东西能用不能用,过目总是不忘的,所以谈起这方面的事来,他也算是老爷子的一个对手。但湘阳并不口若悬河,他有这本事也不会在此时用,他用的是启发式,先谈一本美国防军记者霍勒斯·格里托利写的《海湾战事录》。这部书关山林也读过,这就有了话题。湘阳持武器致胜论,认为多国部队的胜利是一种必然。关山林却不同意,关山林认为萨达姆的失败在于他的外交政策失误,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中东海湾各国中的地位,犯了轻敌的错误,如果远交近攻的计策再酝酿一段时间,两年之后再打这一场,就算赢不了,多国联盟上方也会被久陷在这场战争中,使战争包袱转为各国国内矛盾,最终打个平手或反败为胜。湘阳对父亲的这个观点稍稍做了一些争论,主要是引起父亲的谈兴。然后两个人又把话题转到波黑战事上,这回湘阳完全赞同父亲的分析,认为联合国插手波黑战事太晚,一旦插手后又犹豫不决,缺乏果断的平息策略和能力。关山林很高兴,把自己的分析又引申开,由点及面地分析。湘阳暗自吃惊父亲对波黑战事的熟稔程度,仿佛他一人身兼着塞族、穆族、克族三方军事领袖和联合国调停大使明石康的诸种身份,胸有百万雄兵似的,不由就对父亲升起一种敬佩之情。这样父子俩又谈了一会儿,辜红就怂着一对双胞胎来请爷爷。一对双胞胎精精神神的,十分可爱,爷爷爷爷地一叫,关山林再想把脸板起来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再说不过生日,早上那碗长寿面已经是吃进肚子里了,又吐不出来,生日已成了事实,说不过,总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于是两个红彤彤的苹果脸,一边一个拉着一头银发的关山林,喊着叫着就一路去了饭厅。饭厅里的红烛不等人,已燃去了一多半,好在朱妈准备充分,事先就买了一整箱回来,是想往后年年给关山林过生日备下的,这时就立刻换上新的。乌云招呼大家入席,关山林居中,乌云坐在他右手,旁边是会阳,朱妈忙着,一时不肯上桌,在关山林左手留下了位子,两个小孙子一边一个坐下面,湘阳和辜红坐对面,一家老少三代八口人热热闹闹地围成了一桌。

  菜是佳肴,朱妈为这一天使出了平生本事,酒是佳酿,乌云拿出了二十年前藏下的茅台,气氛也因为有了湘阳一家的回来而热烈异常。乌云先敬关山林的酒。关山林不说话,把一杯白葡萄递到乌云手中,自己先饮了面前的白酒,又拿过乌云面前的白酒一扬脖饮了,乌云知道他那是怕自己饮了白酒又犯喘,就把手中的杯子送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白葡萄酒。待乌云坐下后,朱妈从厨房出来,端了自己位子上的酒要敬关山林,关山林说,朱妈你坐着,你是咱们家的功臣,你的酒我要喝,但你得坐着,你站着我不喝。朱妈不坐,说,老关你是寿星,哪有给寿星敬酒坐着敬的?那不没有规矩了吗?关山林说,都是自家人,要什么规矩?你坐下,你坐下我才喝。朱妈仍不坐,说,你不喝我就不坐,我就一直站在这里,反正你是当大首长的,看你忍不忍心让我这老百姓在这里站一晚上。关山林无可奈何,只好端起杯来与站着的朱妈碰了,两个人一饮而尽。

朱妈捂着嘴泪光闪闪地说,老关,我跟了你家快四十年,我这还是头一回给你敬酒,往后你还得给我这样的机会。关山林听了也有些激动,说,朱妈,往后我们有的是机会,往后不光你给我敬酒,我也给你敬酒,乌云你记着,往后每年到了朱妈的生日,你都照原样给我弄一桌,让我给朱妈敬酒!乌云一边答应了。接下来就该轮着湘阳辜红夫妇敬了。辜红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礼物是两支上等高丽参和一对名人书轴,书轴上书有一联:马嘶西风,剑鸣鞘匣;雄心一起,绕走通宵。这样的礼,既显出了贵重又显出了脱俗,足见选择礼物人的匠心。辜红不说是湘阳和自己送的,而说是自己的父母送的。关山林不知道客套,连个喜欢和赞赏的话都没说,还是乌云代为接了礼物,又问了辜副书记和夫人的安康,谢谢他们送的重礼。湘阳在敬酒时有一番演说,当然是不亏不盈,不疾不徐,既充满感情,又不让人犯腻的话,时间也把握得恰到好处,显出他做政治家的演说才能。辜红在一边附和着,又添了几句吉祥的话。关山林面有悦色,说,也祝你们两口子工作上进步。这样父子公媳间碰了杯,三人把酒喝了。一边两个小孙子早等得不耐烦了,双双端着雪碧摇摇晃晃抢下桌来敬爷爷,人还没走拢杯里的饮料就先洒了一半,祝辞是辜红事先就反复教过的,无非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喜庆话。两个小东西抢着说,抢急了,说成寿比东海、福如南山。关山林听得哈哈大笑。乌云也笑,朱妈也笑,湘阳也笑,辜红则嗔笑着拿眼睛去示意儿子,要他们改口,双胞胎哪里还顾得上改,腆着小肚子先扬头灌雪碧,竟也是两条小好汉,半杯雪碧一气干了,还朝爷爷亮亮杯底。关山林说,好!像咱关家的种!自己也端起杯子,扬头饮下。这一家人的气氛,到这里就融洽到高潮了。酒敬过,大家坐下吃菜,都夸朱妈妈手艺,又找起高兴的话题来说。这中间湘月从英国打来电话,说是正在试验室里做试验,偷空出来打的,要祝老爸生日快乐。关山林脸色红红的,对着话筒大声说,你给我谢谢你公公,他送我的礼物我最喜欢,今年不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吗,你就说我这个老兵向他那个老兵敬礼致敬了!再替我亲亲丹,小鬼头送的礼我也喜欢!湘月在话筒那头委屈地大叫道,就不谢我啦?就不谢巴斯克斯啦?我们不也送了礼吗,我们那礼就白送了吗?再说,没有我们俩,您上哪儿找你的老兵亲家,您不也抱不上您的外孙女吗?关山林呵呵笑着,说,谁说我不谢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嘛,那就谢谢我的女儿女婿了!湘月不依,说,光谢还不行。关山林说,不行还能怎么着?湘月说,我要您像对丹那样,我要您也亲亲我。关山林说,老大不小了,都做妈妈的人了,还想赖着撒娇呀?湘月说,谁叫您小时候不让我有机会撒?弄得我蓄着憋着,巴斯克斯都嫌我老长不大。湘月和爸爸说了一会儿话,又要妈妈说话。乌云接过话筒,湘月在电话里停了一会儿,轻轻说,妈,我替爸爸谢谢您,也替我谢谢您。
捣儿 - 2002/9/9 19:28:00
一句话,说得乌云眼里有了雾气。乌云轻轻说,傻孩子,说什么话。又说,要谢,得我们谢谢你,是你们兄妹让我和你爸有了寄托,我们打心眼里为你们骄傲!乌云放了电话,回到饭厅里,大家正在议论湘月打电话回来的事。湘阳怨妹妹没让自己说上两句,就拿出随身带的手提电话要给湘月拨过去。乌云说,算了,你妹妹不是从家里打来的,她正在试验室里,要打晚上再打过去,现在先吃饭。于是湘阳收了手机,大家又接着吃菜,说一些家庭里的事,间或湘阳给父亲敬一杯酒。乌云知道关山林酒量大,这些年都是按时检查身体,除了白内障和静脉曲张,别的毛病都没有,能经酒,所以也不阻拦,任他们爷俩尽性。倒是湘阳不胜酒力,几杯酒一下肚,脸就开始发热,话也越说越飘。也是怪乌云自己,一边给会阳碗里拈菜,一边和辜红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问辜红家里的事和两个孙子的情况,顺道就问了湘阳最近的工作,湘阳就在那边把话接过去,说起年底要召开的人代会来。(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湘阳为这届人代会做了充分的准备,要往上挪一挪。湘阳提升副厅级没几年,照说这一届人代会再讨红利是不大有可能的,但湘阳却雄心勃勃,不想在副职这个位置上有太多的耽搁。他年轻,是省里年龄最小的副厅级干部,有过当兵的经历,又干过大企业、共青团和省委组织部门的工作,这期间他替自己弄到了一个经济管理专业的硕士文凭,文化程度这一档,就有了相当的实力。最重要的是,他有辜红的父亲做后盾,在省委方面可以拉到足够的票数,这两年在C厅当领导,又为人大常委们做了不少好事,可以说深得人心。省C厅的正职是个五十出头的干部,上一届才上去,政绩不错,没有可能腾出位置来让给湘阳,湘阳不想等着正职从五十出头到六十出头,也不想等着人家犯错误,湘阳瞅中了另一个空缺,省A厅厅长的位置。原A厅厅长调往北京,位子空了出来,包括A厅副厅长在内的好些人,都在打这个位置的主意。湘阳先给自己争取到一个中央高级党校学习班的培训指标,从北京学习回来后,就开始积极活动。擂者虽多,擂主却只有一个,湘阳的竞争对手,别人都排不上名次,只有那个A厅副厅长,因省府方面有中流批柱,构成了对湘阳的威胁。两人都明白谁是自己真正的对手,平时见了,拍肩打背,称兄道弟,暗下却咬牙较劲,各自霍霍磨刀。

人代会将近,湘阳从辜红父亲那里探听到,大多常委们认为湘阳虽年轻有为,但那个副厅长也不是弱材,两人相比,势力相当,各有所长,副厅长长期在A厅工作,有本系统工作经验,自家的猫若会捉鼠,又何必抱邻居家的猫来?湘阳为此和辜红的父亲做过一次长谈。湘阳说,省里应该知道,A厅这些年步履蹒珊,工作上徐徐缓缓,没有什么成效。辜副书记说,不能那么说,省委省府有定论,A厅的工作,还是有发展的。湘阳说,发展要看什么样的发展,现代工业社会,经济是各行业中面对国际接轨的第一环,经济的发展同时也是最快速的,考察发展,应该放在这个背景上,一匹马在走,其它的马在跑,相对个体来说,这匹马确实在前进,但相对群体来说,它就是落后了。辜副书记说,别的马都吃饱了,练出来了,在一马平川的大草原上跑,那是该的,我的马是在负重爬山,能走就不简单了,就是用鞭子抽,能抽出个世界纪录来?若再遇上洪水泥石流什么的,它就是停在那里不动,也是胜利。湘阳说,什么时候我们对干部的要求由不进则退演变成了不退则进的理论了?辜副书记笑笑,说,这话问得好,但湘阳你得记住,在理论和实践方面,我们共产党更看重后者。这是一种比较,谈到工作上的比较,如果你不能证明你比别人强,那么你至少可以证明别人不如你。你能不能证明这一点呢?湘阳是何等聪明的人,岳父的话他立刻心领神会了。翁婿谈话之后,湘阳找到了A厅办公室一个副主任,那是当年他们坦克团的一个战友。湘阳开诚布公,许诺战友办公室主任位置,日后还有重任,条件是提供他所需要的证明。战友欣然承诺,当即秘密活动,数日后便交给了湘阳一份用电脑打印的厚厚的材料,材料之翔实丰富,足以证明战友作为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能力。仅举其中三条就能说明许多,一、A厅下属某房地产开发公司,由某领导做主交由某人承包,承包性质实为公产私营,某人查为是某领导的内亲;二、某年某月某日,某领导带属下某某、某某、某某某赴深圳考察,所耗银两几数,其中洗桑拿一项,列有内容可疑的大数额小费在内;三、A厅下属某大型零售商业企业,在某领导的硬性干涉下,被迫收购一倒闭手表厂,因贷款、人头费、再启动资金负荷甚巨,该商业零售企业损失达千万,并使企业背上长久的重负。这份材料是一枚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湘阳将它仔细收好,以待年底人代会时从容引爆。当然,对于那个出卖自己顶头上司的战友,湘阳自有分寸,他不会信守诺言的,他已经决定在自己上任之后,就立刻把他调得远远的,调去香港或美洲,给他一份美差,使他既永远捏在自己掌心里,又不至于探听到自己的丝毫隐秘。

  这就是湘阳最近的一个大秘密,在父亲八十五岁的生日家宴上,他乘着酒力把它们说了出来。湘阳在说时,辜红就从关山林的脸上觉察出了什么,暗暗用手肘碰丈夫,示意他别再往下说。湘阳不领会,埋怨妻子说,你拐我干什么?这是洪湖,是我的家,不是省里,不是官场,平时做戏,把人都做成角色了,憋了一肚子话,不敢说给人听,现在回到我自己家里,还不兴让我发泄一下呀?关山林在湘阳炫耀他的计谋时,就已经开始变了脸,先是放了酒杯,然后又把手中的筷子搁下了,脸上慢慢地消失了笑容,褪去了红晕,一副凝重的样子,等湘阳吹完,关山林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了。桌上除了湘阳,其他三个成年人都看出来了,要想拦住湘阳,那一罐氨气已启了盖,白雾迷蒙,封锁已来不及,她们心里都捏了一把汗。湘阳一说完,关山林就接了他的话,说,你很得意呢。湘阳酒劲已上了头,两颊如潮,辨不清父亲那话的意思,说,不至于得意,但对这一招还是比较满意的,此招一出,可以说胜券在握。关山林沉着脸说,你这不是玩小动作吗?湘阳说,老百姓才这么说,官场上,这叫谋略。关山林说,什么谋略?这叫阴谋!叫诡计!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辜红连忙站起来,说,爸,湘阳他平时也不这样,湘阳他平时总是正大光明的。关山林不看儿媳,说,那就更不该了,如果平时也这样,那是你的性格,生就的胚子,可节骨眼上干这种偷鸡摸狗落井下石的事,那就是人格问题!湘阳这时已看出父亲是对自己不满意了,但他此时已亮了相,再回到后台去重新扮妆已是不可能的事。他把妻子扒到了一边,说,爸,别人说这种话情有可原,您就不该说这种幼稚的话了。我们刚才谈论的是政治,政治,你能够像年轻人谈恋爱那么纯而又情吗?不要说政治,连谈恋爱都得讲究手腕呢。

关山林轻蔑地盯着儿子,嘲讽地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理论,我倒想问问你,你和辜红,你们之间是不是也有手腕?辜红窘得要命,不敢顶撞公公什么,只能拿眼去剜丈夫。湘阳却不管妻子的想法,毫不回避地说,可以这么说,至少我们俩之间,我是用了手腕的。我爱辜红,我需要她,我想把她弄到手,我的目的无可非议,至于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达到这个目的,那并不重要,我想这话即使说出来,辜红她也不会在意,因为就恋爱的实质来说,我们是利益的共同者。关山林转过头看着儿媳妇,说,辜红,你也这么看吗?乌云先前一直坐在一边没开口,这时就站起来,说,老关,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有主意,咱们别去管它,咱们吃饭,大家都坐下,继续吃饭。关山林坐在那里没动,仍然盯着儿媳妇,一字一顿地说,辜红,他说得对吗?!辜红已是一脸的窘红,不能违着公公,又不能打丈夫的脸,急得不行,一急之下,就说,爸,我和湘阳过得很好,我们一直都很融洽。

关山林听了,点点头说,这就难怪了。湘阳说,爸,我们不该转移话题,恋爱的事,其实是无法和政治相比的,它们没有可比性,政治是人类社会最高级的社会生活形式,它拒绝单纯和理想主义,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使用一些过激的手腕,甚至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手段。关山林把目光转回儿子脸上,他在儿子脸上看到一种深深的信念。关山林说,目的我能理解,你想要那个位置,你想获得更大的权力,这种想法我也有过,可我会公开地表示我的目的,如果有对手,我会公开地向对手挑战,而不是利用收买、封官许愿这种卑鄙的手段向对方下刀子!湘阳冷笑了一下,说,这就找到在中国这样一个政治大国里政治为什么永远不成熟的原因了,因为我们永远在回避政治的复杂性和功利性,我们永远把政治限定在一种平面的道德准则之下,就像古罗马的角斗,一切都是公开的,事先设计好了的,标准衡量化的,其实这就是我们幼稚的一面,貌视公正而实则虚伪的一面,政治它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对它来说,目的只有一个,而方法却可以有无数,可以从零到兆,可以千变万化,这点儿我们恐怕只能正视,如果这一点儿我们都不承认,还把自己吊在温情脉脉的理想主义上,还坚持一种见者有份的原始共产主义制度,甚至在政治斗争中愚蠢到实行古典的决斗方式,恐怕我们这个政党就永远只能在低年级的教室里做游戏了。关山林勃然大怒,扬手一拍桌子,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两个小孙子吓得连忙跑到奶奶身边躲起来。关山林大声说,放屁!你这是什么混帐逻辑?!你把政治当成了什么?!你以为政治就是你说的那种卑鄙的游戏?!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了。乌云一手揽着一个孙子,严肃地说,湘阳,你是喝多了,你快给我坐下,不许再说什么!朱妈,你去给湘阳泡杯浓茶来。辜红也埋怨丈夫,说,你是怎么回事儿?平时总没看见你这样过,今天爸的生日,你犯了什么毛病?湘阳看也不看母亲和妻子,他的目光和父亲对视着,从父亲的眼光中他看出在他恼怒的背后有一种深深的瞧不起,或许这种骨子里的瞧不起是从自己小时候就开始了,他知道这一点儿,这样他就更不能放弃了。湘阳冷冷地说,如果这种说法您不能接受,那就换另一个说法,战场上,您是一名军人,您打过仗,您在战场上和对手作战时,是不是从来就是公开下战书的呢?您是不是从来没有使用过侦察、收买眼线、安插间谍、立功晋升这样的手段?您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在背后偷袭过您的对手?乌云脸都发白了,她想要去阻止都来不及了。关山林脸色阴沉得如雷雨前的天空,腮帮子上的肌肉抽搐着,全身绷紧,向前倾去,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出去。他盯着儿子,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一掀桌子,猛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儿子,大步走出饭厅,回到他的书房去,把门哐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在他身后,桌倾碟翻,一片狼籍,八十五支红烛被他走过时带起的风吹得摇摇曳曳,至少有好几支被吹灭了。

  朱妈对风灭红烛的预兆连续几天都心神不安,老是觉得有什么大祸要降临了,这种感觉弄得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天到晚不是眼皮跳就是心跳。这样坚持了几天,朱妈再也耐不住了,就瞒看关山林和乌云,到几里路外的清云寺里为关山林抽了一签。签上写的什么朱妈看不懂,要寺里的道士解给她听,道士就说一句,解释一句,别的朱妈都没听进去,唯有“不期血光绕梁走”这一句她听进去了,这一句就让她吓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朱妈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清云寺,朱妈带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七百块钱和一对金耳环,钱是朱妈寄往海城老家后所剩的全部积蓄,耳环是前些年乌云找人给她打的。朱妈把钱和耳环全部捐给寺里的道士,请道士在寺里为关山林布符消灾。朱妈在清云寺里所有的泥塑前都满心虔诚地磕了头,甚至还给寺里的所有道士磕了头,以至头上都磕出了青包,回家后乌云发现了朱妈头上的青包,问在哪里碰出来的,朱妈不说,支支吾吾,乌云想也许年纪大了,糊涂得在哪里把头磕肿了都说不清了,也不再追问,去找来红花油和药棉,蘸了轻轻给朱妈揉肿。

  关山林的生日宴会不欢而散,最伤心最难过的是乌云。那晚她狠狠把湘阳克了一通,说得哮喘病都犯了。辜红也帮着婆婆说丈夫,说湘阳这种沉不住气的样子,本身就是政治上幼稚的表现。湘阳酒醒,自知无趣,坐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悔已晚了,一团欢欢欣欣的气氛风吹一般散了,又到哪里去把它们找回来再捏到一块儿?当晚大家洒洒惶惶地早早洗了睡下。第二天一大早,湘阳一家就要往回赶。湘阳去向父亲告别,敲门,关山林不开,要两个双胞胎去叫门,门仍然不开。乌云知道那不是办法,就说,你爸爸大概昨晚看书睡得晚,还没起来,你们要赶路,先走吧,待会儿他起来了我再替你们说一声。湘阳无奈,沉着脸不说什么,到院子里领着一家人上了车,把车倒出院子的门,连凌志车的喇叭都没响一下,滑进大路驶去了。

  以后几天家中相安无事,谁也不提生日家宴上的事,但都知道那是一块心病,是一个生在心里的肿瘤,尽管不说但它还在那里。几天之后,关山林眼睛疼,先忍着不吭声,后来视力有了障碍,到医院一检查,是眼底出血,黄斑部有一条毛细血管破裂了。医生说病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用眼过度,二是太激动,好在血管已自己封口了,属陈旧性出血,开了些药做吸收治疗,又叮嘱一定要卧床休息,禁止用眼,八十多岁的老人,再犯一次,搞个视网膜脱落,到时悔都来不及了。乌云回到家里,也不顾关山林的反对,把书房里的书一古脑全收了起来。关山林躺在那里说,你把我的顺序全弄乱了。乌云说,从今日开始,眼睛是第一顺序。关山林说,你别动我的书,我不看还不行吗?乌云说,不是你不看,是我不让你看。关山林说,你不让我看,眼睛长在我身上,我要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乌云说,你试试?你要看一眼,我把这一屋书全烧了。关山林说,你烧书,你就成了秦始皇,秦始皇才焚书坑儒,未必你还连我一起坑了不成?乌云说,你是儒吗?你不是,你是兵。关山林说,兵又怎么样?兵就不能看书了?我就是兵,我就要看。乌云说,没说不让你看,看可以,得等医生说能看才看,我们是法制国家,医生的话对病人来说就是法。关山林说,毬!什么法不法的,我才不吃他那一套!两个人就这么一人一句顶撞着,这工夫乌云已将书收好了,面上还留心做了记号,一切收拾妥当,才关了门出去,让关山林一个人躺在那里休息。

  关山林眼睛出了毛病,朱妈先是吓了一大跳,想着签上的话果然应验了,血光血光,眼底出血,看不见光明了,不是血光两个字都占全了吗?那一刻朱妈一屁股坐在厨房里,觉得天地都坍塌了。后来问清事情和性命无关,血已止住了,如果静心歇息,很快就能恢复,不会碍着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这倒是好事了,血光之灾来过了,不是就躲过了吗?朱妈不放心,又跑到清云寺去问过道士,道士说此人这辈子后一百年就犯着这一次,若过了就过了,再以后是享不尽的颐寿延年。朱妈认定这是寺里的钟撞得好,符灵了,这才化大灾为小灾,于是千谢万谢,许愿回头手中宽裕了,再来重重地还一回愿。从寺里出来,朱妈乐得颠颠地,往家走的路上嘴一直没合住,人有一种飘飘的感觉,这感觉朱妈还是头一回有。朱妈想,往后这日子,该是心满意足了。
捣儿 - 2002/9/9 19:29:00
第六章  飘向空中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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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份,省里的人代会如期召开,关湘阳果然将准备好的材料抛了出来,各代表团看了材料义愤填膺,立刻有提案送到主席团要求进行审查。正是反腐倡廉的风口上,有关部门不敢怠慢,火速成立专案班子进驻A厅,调查结果与材料所提供的事实大同小异,于是做出决定,当事人停职反省,等候行政、党纪和刑事处分。关湘阳一箭射出,便收了硬弓,策马回营,偃旗息鼓,只等拾雕。虽说厅长人选与人代会无关,要等到新的常委们来拍板,但据辜副书记私下透露,人选不是没有,但湘阳之下的都让老同志们不满意,所以,年后湘阳换办公室的事,基本已成定局。当湘阳正踌躇满志地准备离开辜副书记那间宽大的书房时,辜副书记突然叫住了他。老岳父疑惑地从他那副老花镜后看着女婿问,据专案组的同志说,那份材料十分严谨,所列问题个个切中要害,不是受过专门训练和具有特别心智的人整理不出这样的材料,有人猜测这份材料出自一个当过兵的人的手,你消息灵通,知道的也许多一些,你说说,这猜测是真是假?关湘阳笑了笑,他笑得很轻松,也很含蓄,笑过之后,他很有礼貌地对自己的领导和岳父说了一句话,然后退出书房,走的时候没忘了把书房的门轻轻地掩上了。

  关湘阳的那句话是:对一个富有战争历史和经验的国家来说,全民皆兵嘛。

  关山林是在医院里听到儿子即将坐上省厅厅长位子的消息的。

  乌云给湘阳打电话,询问双胞胎孙子的情况,湘阳不在,电话是辜红接的,辜红汇报完双胞胎的最新动向,顺便就把湘阳的事告诉婆婆了。

  关山林那几天正在医院住着,几天前例行体检,查出他的血压有些不正常,压差略高,关山林自己没有什么不适,但医院建议住院观察几天,乌云坚持要按医院的意见办,关山林拗不过,就住下了。乌云在家里接完儿媳妇的电话,到医院去看老伴,带了几个血橙和鹅蛋柑,到了关山林的病房,先打来温水让关山林洗了手,才把剥了皮的橙子一瓣一瓣撕开,用一方消毒纱布垫着,让关山林吃。关山林不喜欢吃水果,他喜欢吃肉,而且专喜欢吃大肥肉。也是奇怪了,一辈子生的熟的,从来没有忌过口,而且全是一咬一溅油的那种肉,一日三餐,吃了几十年,也没见过他心血管硬化胆固醇增高,不像那些忌口忌得连猪油都不沾的,到五六十岁还是栽倒在脂肪的门槛上。关山林的口号是,食无肉,毋宁死!医生说,这属于特殊例子,违反科学常识,不能推广。关山林说,共产党人,胸中一团浩荡之气,不能发之于剑,亦当泄之以牙。言谈之中,豪气毕露。医生就笑,说,难怪你们那个时候医院少,人都是特殊材料制造出来的,既打不垮又吃不伤,要医院做什么?关山林也笑,说,那是。关山林不怎么吃水果,吃就吃苹果,且指定有品种,非国光黄帅不吃,理由是别的品种粉气十足,咬不出性子解不了气,唯国光黄帅口脆,一咬咔嚓一响,凑合着能吃。平时乌云知道这人固执,不与他做对,但这个时候就依不得他了,定要他吃橙子,理由也有,血橙鹅蛋柑降血压,可做辅助食疗。都说良药苦口,柑橙不苦,就做药吃下,又有什么不行?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一只橙子吗?关山林原本是不怕乌云的,几十年也没有怕过,近来不知为何,乌云是越来越犟,越来越紧迫,急急地全是对自己的改良,要自己改邪归正,摒除恶习,顺应自然,好像她身后有什么在撑着,催着,让她那么做似的。

关山林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但总有些气短似的,不让自己拗着老伴,于是从消毒纱布上拿起橙瓣,一边嘴里唠叨着不满一边气呼呼地吃,赌气把那些血红的橙瓣都吃了。吃法也怪,嚼也不嚼,往嘴里一丢一伸脖子就咽下去了,鱼鹰似的。乌云知道他有情绪,也不理睬他,看他吃完了,拿过湿毛巾来让他揩过手,这才把儿媳妇电话里说的事告诉了他。关山林听了,脸色不好看,先不说话,闷了半天,后来开口道,共产党也有瞎眼的时候!乌云说,也不能指责湘阳,那个副厅长本来就有问题。关山林瞪眼道,魏延不能用,邓艾就能用吗?一样不是好东西!乌云说,孩子要求上进,也许方式方法上有问题,但要求上进总是没错的,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世界观价值观有了很大变化,我们不能拿我们那套标准来衡量现在人的思想行为。关山林发作道,世道不同了,道德良知还在不在?!忠诚正义还在不在?!光明磊落还在不在?!共产党的骨头还在不在?!关山林的嗓门大,把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引来了,推开门看出了什么事。乌云看和关山林说不通,也不想把他血压又气出什么差错来,说,好了好了,咱们不谈湘阳的事,他也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你三十五岁时当旅长,带兵打仗,也没父母管着你,我们也不管他,我们读我们的书。

  乌云说罢,就拿出一册阿瑟·因佩拉托雷写的《太平洋战争》来,开始为关山林读书。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自从关山林眼底出血后,乌云就禁止他读书,一定得等他眼疾痊愈后才可以,关山林先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就嚷着抗议,说乌云是纳粹专制,还威胁说要绝食。乌云自然要铁定地坚持原则,就选择了这种读书的办法,由乌云读给关山林听,关山林若有什么心得也由乌云代为在书上做眉批,每天读两小时。乌云打开书,找到上次读到的地方,继续往下读。乌云的嗓子很好,声音不高,速度不快,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关山林很爱听,乌云一读,关山林就安静了,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闭着眼听。入冬了,医院里烧着暖气,锅炉房嗡嗡地把蒸气往每个房间里送,暖气管里时而有汩汩的水流声,仿佛那里面藏着一条正在解冻的山泉,房间里暖洋洋的,让人有一种睡意,假使没有乌云娓娓的读书声和翻动书页的声音,安静得就像天堂。乌云这么读着,慢慢地没了关山林充满激情的评判声,先没在意,又读了一阵,读到美军收复班塞岛一段,就觉情况有些不对,放下书一看,关山林已躺在那里睡着了,微微地还发出呼噜声。乌云笑着摇摇头,放下书,把毯子轻轻扯开替关山林盖住,这才觉得坐了那么半天,已经腰酸背痛了,两条腿也在隐隐作疼,乌云就想站起来松弛一下筋骨,还没站起来,关山林的呼噜声停了,人也睁开了眼,说,怎么停下来了?怎么不读了?乌云说,你睡着了。关山林大声说,谁说我睡着了?我没睡,我在听!乌云说,还要继续读吗?关山林说,读!乌云就重又坐下,拿起书,打开,再读。这回关山林没再睡,眼睛瞪得大大的,精神头十足,一边听一边做些点评,有时言简意赅几句话,有时轰轰烈烈一大通,这么读了两个钟头,医生进来查房,照例量血压,问问情况,再看着服了药,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晚饭是朱妈送来的,牛肉饺子和小米粥。乌云招呼关山林吃饭,自己也陪他一块吃。关山林胃口不错,吃了二十个饺子,还喝了一大碗小米粥。乌云胃口有些堵,只勉强吃了四个饺子,喝了几口粥,剩下的,就要朱妈拿回家去了。(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晚饭吃过,关山林要看新闻联播和本地新闻节目,新闻看完,乌云替他洗完脚脸,就准备睡觉。乌云本来打算就在这里睡。关山林住的是特别病房,单间,房间里也有床,但关山林不让。关山林看乌云的样子是有些疲倦了,脸都有些肿,像是哮喘又要犯的样子,想要她回家去安安心心睡一觉,免得在这里受自己呼噜的干扰。关山林说你干嘛脱衣服?你回去睡,别在这里睡。乌云说,我在这里守着你。关山林说,我要你守干什么?我这病不是生出来的,是大夫看出来的,大夫都说用不着陪宿,你守什么?乌云说,我不守,我是你老婆。关山林说,老婆也不是一天,是一辈子。乌云说,那是。关山林说,你回去吧。乌云拗他不过,就说,那我就回去,你睡时靠墙睡,这床不大,别睡着了滚下来,老年人跌着了容易患中风。关山林说,行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滚下来我还不会再爬上去吗?你回吧。乌云就收拾了东西,把痰盂拿到床前放了,不放心,又用两张椅子并排靠在床边,替关山林掖好被子,说,我明天一早就来。这才关了灯,掩了门,沿着长长的走廊朝医院外走去。

  天已黑尽了。冬天的夜晚寒风刺骨,乌云穿得不少,但仍觉得冷,老寒腿的毛病好像又犯了,膝盖以下到脚跟钻心地疼,她想今晚女儿从英国寄来的热疗器又要派上用场了,她还想明天得把关山林的保暖鞋带来,病房里虽说有暖气,但老年人火气小,保不住冻脚什么的。这么想着,乌云从医院大门出来,拐向左边,沿着人行道往家的方向走。家离医院不算太远,但是像乌云这样腿脚不方便的,得走三四十分钟。乌云刚调来洪湖时,上下班都骑自行车,从家到医院,也要不了十分钟,后来腿病严重了,骑车不方便,在路上摔过几次,人摔得半天爬不起来,还是过路的人送回家的,关山林就再不准她骑自行车了。医院看乌院长上下班走着不方便,派医院的救护车接送,乌云坐过几次,嫌碍眼,不肯再坐,坚持自己走,这样一直走到离休为止,所以这条路,她是极熟的。乌云沿着这条熟悉的路走,走过集贸市场,前面就是公路,过了公路,拐上通往西山的便道,再走几分钟,就能到家了,乌云甚至已经看到了山上自己家里透出的灯光。乌云觉得已经走出了汗,背上湿漉漉的,但腿上仍感觉发寒。一阵凛冽的风吹来,乌云打了个寒战,犹豫了一下,移动发硬的腿迈上了公路。

  乌云根本没有看见那辆疾速驶来的东风卡车。

  据事后交通部门调查,肇事的个体户司机头一天跑沙市长途,第二天又连夜往回赶,困极了,当时已处于半睡眠状态,完全没有看见车灯笼罩下的那个老太太。东风卡车是那种八吨装的柴油车,车上满载着荆州地区盛产的水稻,卡车从公路的拐弯处划弧而来,速度很快。乌云有一刹那抬起了一只手臂,似乎想遮挡晃眼的车灯。她被卡车前面的保险杠挂了一下,朝一边旋转着飞开。卡车没有减速,至少在下一个拐弯处它没有减速就过去了,粮食包还洒漏下几粒金黄的稻粒。

  乌云像一片风中的枯叶,轻轻地、轻轻地倒了下去。

  乌云是在第二天凌晨六点多钟才被人发现的。

  一辆进山拖木头的车在公路上发现了躺在那里的乌云,但是这辆拖木头的车没停。不久后另一辆红色的桑塔那牌小轿车也看见了乌云,司机噢地叫了一声,减了速,坐在车后打盹的干部说,别停下来,我们还得赶到省城开会呢,不要耽误了时间。红色的桑塔那拐了个弯,小心翼翼地从乌云的身边开过去,车身带起的寒风掀动了乌云头上的缕缕白发。大约一小时后,县里体校的一位老师带着他的两名弟子练长跑,他们发现了乌云。他们拦住了一辆进城卖菜的板车,把乌云拖到了县医院。夜班护士很不耐烦,至少拖了十五分钟才穿上衣服开了门,她立刻认出了车祸的遇害者是老院长,她一边让体校的老师把乌云抱上检查台,一边跑去叫起了值班医生。半小时后,外科主任、院长和院党委书记都赶到了医院,医院立刻组织急救,几乎所有科室都有人介入了这场大规模的急救活动。乌云送到医院时手脚已经冰凉了,呼吸相当微弱,心跳几乎测不到了,血压也降到极限,好在病人被送到医院后的这段时间里医院的抢救是及时的,院长亲自上了手术台,直到中午他都没有离开一步。院党委书记下令,不惜一切手段,不考虑一切代价,一定要把老院长救过来!到下午五点钟左右,乌云的呼吸,心跳和血压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控制,乌云的生命得到了挽救。从某种角度说,这种病例的急救成功在县医院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可以被写进院志。但是,说乌云的生命得到了挽救,这是一个含糊的说法,至少在当今一些欧美国家的临床和法律介定中,这个说法已被列为谬误或与事实不符。对乌云诊断的结果是,腿部、肘部深度擦伤;膝关节严重挫伤;左腿胫骨多处断裂,其中包括六八年摔断过的那个地方,因为体校老师和他的两个学生不懂急救常识,在搬运时没有采取保护性措施,致使断裂处严重错位,给日后的复位和愈合带来一些麻烦。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由于病人头部受到了严重撞击,受伤后又没有得到及时抢救(据事后调查,伤者从事发的头天晚上八时到次日凌晨六时半,这其中十个半小时处于无人监护的休克状态),大脑长期性极度缺氧,致使病人在抢救措施实施之前大脑组织已全部坏死,也就是说,病人除了呼吸、心跳和血压可测之外,已经不再有别的生命表现状态,用医学术语来说,病人已成为一个植物人。

  诊断结果出来后,外科主任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院党委书记申明态度。外科主任说,骨折的地方我负责复位,擦伤和挫伤的患部治疗,要治不好,我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处分,但脑坏死我不能负责,也不是我想负责就能负得起责的。院党委书记也是搞医的出身,虽说搞党务之前只是个麻醉师,但脑坏死的无可逆转性他还是懂的,所以他并没有为难外科主任。医院仍不放心,担心误诊并企望有一线希望,决定请大医院的专家会诊。因为患者有骨折现象,不便长途搬运,医院找县银行和一家私营企业主借了一辆宝马牌轿车和一辆蓝鸟王轿车,从武汉请来了同济医院的两位专家。专家的诊断很严谨也很简单,除了诊断出患者带有陈旧性脑震荡之外,诊断结果和县医院的诊断结果一致,患者为缺氧性脑组织深度坏死,已经失去脑治疗意义了。专家临走时还教给外科主任一种判断脑坏死患者的简易而准确的方法:用神经反射和脑电图观测双结合的观察方法,连续二十四小时观察,所诊断出的结果,其正确性目前在临床上为百分之百。院党委书记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在送专家上车的时候他问,她还能活回来吗?难道完全没有希望了吗?专家很耐心,一点儿也没有怪罪党委书记对常识性的缺乏,专家说,按照中国的临床理论和法律解释,患者并没有死亡,她仍然活着,只是活在一种无意识无外在生命表现行为的状态之中,至于说到希望,这点儿你可以有,而我只能相信科学事实,科学事实告诉我,这种希望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乌云的事,院方一直对关山林进行消息封锁。乌云送进医院的当天县委和县政府就接到了汇报,县委书记和县长都专程赶到了医院,详细询问了有关乌云和关山林的情况。院长告诉两位领导,关山林的眼病和血压恢复得都较为理想,但老人毕竟上了年纪,不知是否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县委书记考虑了片刻后对院长说,再过几天吧,过几天再告诉他,这段时间你们除了要加强对乌云同志的抢救和监护工作,还要尽可能地加强关老头的抗震能力,这种事,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天大的案子总有见包公的一天。院方坚决贯彻执行县委书记的指示,有关部门对关山林的解释是,世界妇女大会北京会议之后,一批非政府组织的各国妇女代表前往湖北考察,省里通知乌云急赴省城,与这些代表座谈交流有关妇女的地位和现状问题,至于时间,那是由省里决定的,县里不知道,所以,关山林始终被蒙在鼓里,对乌云出事的情况一点儿也不知道。于是,在差不多近十天的时间里,关山林和乌云就住在同一栋住院部里,关山林住在楼下,乌云躺在楼上,他们的病房如果不考虑一二楼这个限,属于相邻的两间,甚至有时候院长查房,从乌云的病房出来,会有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着他下楼,直接走进关山林的病房。院长想,什么是命运呢?

  关山林是在出院当天知道乌云的情况的。县民政局局长和院党委书记亲自送关山林从医院回家,到家之后,他们就按照事前决定的那样,十分谨慎地把乌云的事告诉了关山林。关山林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事后谁都回忆不起来了,就算能够回忆起来,他们也不可能向别人描述清楚,至少他们不能让其真实度还原。关山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停留在民政局长的脸上,但他不是在看他,好像民政局局长的脸是一个虚无的东西。好长一段时间关山林就用这种目光盯着民政局长。屋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听见朱妈在院子里喊会阳。朱妈喊,会阳?会阳你在哪儿?民政局长感觉到自己的脸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开始往下滴淌,他有些坐不住了,想逃出这个房间去。关山林这个时候从藤椅中站起来,他用一种低哑的嗓音说,给我备车,我要回医院!

  关山林没等车子停稳就打开门跳下车来,他的急切的动作让人怀疑他是否有八十五岁。民政局长和书记跌跌扑扑地才能跟上关山林的步子,他们好容易才能跟上他。关山林推开监护室的门时两个护理员正在为乌云翻身和按摩,这是预防褥疮和肌肉组织萎缩的措施。关山林显得十分粗鲁地将一个护士推到一边,他的手很重,把那个护士的胳膊都弄疼了。现在他站在她面前了,站在他妻子面前了,站在他去省城与那些世妇会非政府组织的代表座谈妇女地位问题的老伴面前了。她躺在那里,脸色苍白,毫无意识;她的身上插满了脑电图监视仪、心脏监测仪、静脉注射管、鼻饲管和氧气管,那些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管子就像一张结实的网紧紧缠住了她,使她动弹不得。她动弹不得,于是放弃了这种努力,心无旁骛地躺在那里,十分安静而又疲惫地躺在那里。也许真的累极了,否则她不会把眼睛合得那么紧,那么无援。她抗争过吗?呼唤过吗?期待地伸出过她的双手吗?如果有过,那么在她抗争的时候,呼唤的时候,期待的时候他在哪儿?他在干什么?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在闭上之前是不是向他的方向投来过一瞥?他感觉到了她那一瞥吗?他站在那里,站在她的病床前,他离她很近,但是谁都能够看出他和她不在一个世界里。他的脸色铁青,吓人极了,监护室里,民政局长、院党委书记、两个护理员以及闻讯赶来的院长和外科主任都被他吓人的脸色而心惊胆战,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吓人的脸——一张被绝望、伤心、恐怖、暴怒和不愿接受所扭曲得变了形的脸。

整个监护室里没有人敢出一口大气,安静得只听见心脏监测仪发出的迟缓而单调的脉冲声。

至少经过了十分钟的无生命状态,关山林慢慢地从乌云脸上收回视线,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呆滞而发红,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犹豫,好像不明白那么多人屏心静气站在他的身后是为了什么。他在人群中搜索,然后把目光停留在院长脸上。院长立刻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心一直涌上头顶。他看见那个老人朝他走来。旁边的人下意识地退开了好几步,留出了一条通道,关山林就沿着这条通道一直走到院长面前,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停住。院长被定在那里,退步不得,他想他会吃了他的,他会一块块地把他撕扯开然后再把他吃下去,他不会有什么犹豫,甚至他连水都不会喝一口,就那么把他干嚼下去。院长的绝望到了顶点,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的心脏开始发出破裂的声音。但是院长并没有被吃掉,院长听见关山林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似乎不是从嗓子里而是从更深的那个地方发出来的。他说,告诉我,植物人是不是就是说人永远都活不过来了?院长听见了这句话。院长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但没有声音发出。不是害怕,他现在已经不害怕了,一个人的恐怖如果超越了极限那么他也就无所谓恐怖了,他只是声带瞬时发硬罢了。院长清了清嗓子,把先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院长说,是的。

关山林看着院长的眼睛,他不是从院长的话而是从院长的眼睛里得到了那个答案。关山林说,也就是说,她得永远这么躺下去,永远不能够站起来,永远不能够开口说话,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意识也没有知觉,就这么一辈子?院长再一次清嗓子,说,是的。关山林又说,那么,这和死有什么区别?院长说,从临床上来说有,患者仍然有呼吸、脉搏和血压,并且仍然保持着新陈代谢。院长被关山林看着自己的目光震动了一下,思维立刻坍塌了下去。院长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从患者的社会生理状态上来说,没有,和死亡没有区别。关山林看着院长,他又说,没有任何希望了吗?所有的人都看出他的身子绷得很紧,他是在用一种信念支撑着自己,所有的人都从心底深处希望院长此刻不要开口,至少是此刻,他们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即使院长成为一个哑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实际上院长确实有好长时间没开口,但最终他还是开口了。院长说,我希望有这样的奇迹,但我不能欺骗您,从目前国际医学界的临床资料来看,这种希望近似于零。人们看见关山林闭上了眼睛,人们也闭上了眼睛。这是一次死亡的宣判,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死亡宣判的目睹者,如果他们无法逆转这个宣判,就等于他们每个人都在死亡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人们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关山林已经不在院长面前了,他已经回到了他妻子的病床前。他背对着他们,样子极疲惫极苍老,疲惫和苍老得几乎看不出任何生命的现象。他朝他们吃力地挥了挥手,他说,请你们出去,我要一个人守着她。
捣儿 - 2002/9/9 19:29:00
第六章  飘向空中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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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份,省里的人代会如期召开,关湘阳果然将准备好的材料抛了出来,各代表团看了材料义愤填膺,立刻有提案送到主席团要求进行审查。正是反腐倡廉的风口上,有关部门不敢怠慢,火速成立专案班子进驻A厅,调查结果与材料所提供的事实大同小异,于是做出决定,当事人停职反省,等候行政、党纪和刑事处分。关湘阳一箭射出,便收了硬弓,策马回营,偃旗息鼓,只等拾雕。虽说厅长人选与人代会无关,要等到新的常委们来拍板,但据辜副书记私下透露,人选不是没有,但湘阳之下的都让老同志们不满意,所以,年后湘阳换办公室的事,基本已成定局。当湘阳正踌躇满志地准备离开辜副书记那间宽大的书房时,辜副书记突然叫住了他。老岳父疑惑地从他那副老花镜后看着女婿问,据专案组的同志说,那份材料十分严谨,所列问题个个切中要害,不是受过专门训练和具有特别心智的人整理不出这样的材料,有人猜测这份材料出自一个当过兵的人的手,你消息灵通,知道的也许多一些,你说说,这猜测是真是假?关湘阳笑了笑,他笑得很轻松,也很含蓄,笑过之后,他很有礼貌地对自己的领导和岳父说了一句话,然后退出书房,走的时候没忘了把书房的门轻轻地掩上了。

  关湘阳的那句话是:对一个富有战争历史和经验的国家来说,全民皆兵嘛。

  关山林是在医院里听到儿子即将坐上省厅厅长位子的消息的。

  乌云给湘阳打电话,询问双胞胎孙子的情况,湘阳不在,电话是辜红接的,辜红汇报完双胞胎的最新动向,顺便就把湘阳的事告诉婆婆了。

  关山林那几天正在医院住着,几天前例行体检,查出他的血压有些不正常,压差略高,关山林自己没有什么不适,但医院建议住院观察几天,乌云坚持要按医院的意见办,关山林拗不过,就住下了。乌云在家里接完儿媳妇的电话,到医院去看老伴,带了几个血橙和鹅蛋柑,到了关山林的病房,先打来温水让关山林洗了手,才把剥了皮的橙子一瓣一瓣撕开,用一方消毒纱布垫着,让关山林吃。关山林不喜欢吃水果,他喜欢吃肉,而且专喜欢吃大肥肉。也是奇怪了,一辈子生的熟的,从来没有忌过口,而且全是一咬一溅油的那种肉,一日三餐,吃了几十年,也没见过他心血管硬化胆固醇增高,不像那些忌口忌得连猪油都不沾的,到五六十岁还是栽倒在脂肪的门槛上。关山林的口号是,食无肉,毋宁死!医生说,这属于特殊例子,违反科学常识,不能推广。关山林说,共产党人,胸中一团浩荡之气,不能发之于剑,亦当泄之以牙。言谈之中,豪气毕露。医生就笑,说,难怪你们那个时候医院少,人都是特殊材料制造出来的,既打不垮又吃不伤,要医院做什么?关山林也笑,说,那是。关山林不怎么吃水果,吃就吃苹果,且指定有品种,非国光黄帅不吃,理由是别的品种粉气十足,咬不出性子解不了气,唯国光黄帅口脆,一咬咔嚓一响,凑合着能吃。平时乌云知道这人固执,不与他做对,但这个时候就依不得他了,定要他吃橙子,理由也有,血橙鹅蛋柑降血压,可做辅助食疗。都说良药苦口,柑橙不苦,就做药吃下,又有什么不行?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一只橙子吗?关山林原本是不怕乌云的,几十年也没有怕过,近来不知为何,乌云是越来越犟,越来越紧迫,急急地全是对自己的改良,要自己改邪归正,摒除恶习,顺应自然,好像她身后有什么在撑着,催着,让她那么做似的。

关山林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但总有些气短似的,不让自己拗着老伴,于是从消毒纱布上拿起橙瓣,一边嘴里唠叨着不满一边气呼呼地吃,赌气把那些血红的橙瓣都吃了。吃法也怪,嚼也不嚼,往嘴里一丢一伸脖子就咽下去了,鱼鹰似的。乌云知道他有情绪,也不理睬他,看他吃完了,拿过湿毛巾来让他揩过手,这才把儿媳妇电话里说的事告诉了他。关山林听了,脸色不好看,先不说话,闷了半天,后来开口道,共产党也有瞎眼的时候!乌云说,也不能指责湘阳,那个副厅长本来就有问题。关山林瞪眼道,魏延不能用,邓艾就能用吗?一样不是好东西!乌云说,孩子要求上进,也许方式方法上有问题,但要求上进总是没错的,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世界观价值观有了很大变化,我们不能拿我们那套标准来衡量现在人的思想行为。关山林发作道,世道不同了,道德良知还在不在?!忠诚正义还在不在?!光明磊落还在不在?!共产党的骨头还在不在?!关山林的嗓门大,把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引来了,推开门看出了什么事。乌云看和关山林说不通,也不想把他血压又气出什么差错来,说,好了好了,咱们不谈湘阳的事,他也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你三十五岁时当旅长,带兵打仗,也没父母管着你,我们也不管他,我们读我们的书。

  乌云说罢,就拿出一册阿瑟·因佩拉托雷写的《太平洋战争》来,开始为关山林读书。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自从关山林眼底出血后,乌云就禁止他读书,一定得等他眼疾痊愈后才可以,关山林先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就嚷着抗议,说乌云是纳粹专制,还威胁说要绝食。乌云自然要铁定地坚持原则,就选择了这种读书的办法,由乌云读给关山林听,关山林若有什么心得也由乌云代为在书上做眉批,每天读两小时。乌云打开书,找到上次读到的地方,继续往下读。乌云的嗓子很好,声音不高,速度不快,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关山林很爱听,乌云一读,关山林就安静了,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闭着眼听。入冬了,医院里烧着暖气,锅炉房嗡嗡地把蒸气往每个房间里送,暖气管里时而有汩汩的水流声,仿佛那里面藏着一条正在解冻的山泉,房间里暖洋洋的,让人有一种睡意,假使没有乌云娓娓的读书声和翻动书页的声音,安静得就像天堂。乌云这么读着,慢慢地没了关山林充满激情的评判声,先没在意,又读了一阵,读到美军收复班塞岛一段,就觉情况有些不对,放下书一看,关山林已躺在那里睡着了,微微地还发出呼噜声。乌云笑着摇摇头,放下书,把毯子轻轻扯开替关山林盖住,这才觉得坐了那么半天,已经腰酸背痛了,两条腿也在隐隐作疼,乌云就想站起来松弛一下筋骨,还没站起来,关山林的呼噜声停了,人也睁开了眼,说,怎么停下来了?怎么不读了?乌云说,你睡着了。关山林大声说,谁说我睡着了?我没睡,我在听!乌云说,还要继续读吗?关山林说,读!乌云就重又坐下,拿起书,打开,再读。这回关山林没再睡,眼睛瞪得大大的,精神头十足,一边听一边做些点评,有时言简意赅几句话,有时轰轰烈烈一大通,这么读了两个钟头,医生进来查房,照例量血压,问问情况,再看着服了药,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晚饭是朱妈送来的,牛肉饺子和小米粥。乌云招呼关山林吃饭,自己也陪他一块吃。关山林胃口不错,吃了二十个饺子,还喝了一大碗小米粥。乌云胃口有些堵,只勉强吃了四个饺子,喝了几口粥,剩下的,就要朱妈拿回家去了。(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晚饭吃过,关山林要看新闻联播和本地新闻节目,新闻看完,乌云替他洗完脚脸,就准备睡觉。乌云本来打算就在这里睡。关山林住的是特别病房,单间,房间里也有床,但关山林不让。关山林看乌云的样子是有些疲倦了,脸都有些肿,像是哮喘又要犯的样子,想要她回家去安安心心睡一觉,免得在这里受自己呼噜的干扰。关山林说你干嘛脱衣服?你回去睡,别在这里睡。乌云说,我在这里守着你。关山林说,我要你守干什么?我这病不是生出来的,是大夫看出来的,大夫都说用不着陪宿,你守什么?乌云说,我不守,我是你老婆。关山林说,老婆也不是一天,是一辈子。乌云说,那是。关山林说,你回去吧。乌云拗他不过,就说,那我就回去,你睡时靠墙睡,这床不大,别睡着了滚下来,老年人跌着了容易患中风。关山林说,行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滚下来我还不会再爬上去吗?你回吧。乌云就收拾了东西,把痰盂拿到床前放了,不放心,又用两张椅子并排靠在床边,替关山林掖好被子,说,我明天一早就来。这才关了灯,掩了门,沿着长长的走廊朝医院外走去。

  天已黑尽了。冬天的夜晚寒风刺骨,乌云穿得不少,但仍觉得冷,老寒腿的毛病好像又犯了,膝盖以下到脚跟钻心地疼,她想今晚女儿从英国寄来的热疗器又要派上用场了,她还想明天得把关山林的保暖鞋带来,病房里虽说有暖气,但老年人火气小,保不住冻脚什么的。这么想着,乌云从医院大门出来,拐向左边,沿着人行道往家的方向走。家离医院不算太远,但是像乌云这样腿脚不方便的,得走三四十分钟。乌云刚调来洪湖时,上下班都骑自行车,从家到医院,也要不了十分钟,后来腿病严重了,骑车不方便,在路上摔过几次,人摔得半天爬不起来,还是过路的人送回家的,关山林就再不准她骑自行车了。医院看乌院长上下班走着不方便,派医院的救护车接送,乌云坐过几次,嫌碍眼,不肯再坐,坚持自己走,这样一直走到离休为止,所以这条路,她是极熟的。乌云沿着这条熟悉的路走,走过集贸市场,前面就是公路,过了公路,拐上通往西山的便道,再走几分钟,就能到家了,乌云甚至已经看到了山上自己家里透出的灯光。乌云觉得已经走出了汗,背上湿漉漉的,但腿上仍感觉发寒。一阵凛冽的风吹来,乌云打了个寒战,犹豫了一下,移动发硬的腿迈上了公路。

  乌云根本没有看见那辆疾速驶来的东风卡车。

  据事后交通部门调查,肇事的个体户司机头一天跑沙市长途,第二天又连夜往回赶,困极了,当时已处于半睡眠状态,完全没有看见车灯笼罩下的那个老太太。东风卡车是那种八吨装的柴油车,车上满载着荆州地区盛产的水稻,卡车从公路的拐弯处划弧而来,速度很快。乌云有一刹那抬起了一只手臂,似乎想遮挡晃眼的车灯。她被卡车前面的保险杠挂了一下,朝一边旋转着飞开。卡车没有减速,至少在下一个拐弯处它没有减速就过去了,粮食包还洒漏下几粒金黄的稻粒。

  乌云像一片风中的枯叶,轻轻地、轻轻地倒了下去。

  乌云是在第二天凌晨六点多钟才被人发现的。

  一辆进山拖木头的车在公路上发现了躺在那里的乌云,但是这辆拖木头的车没停。不久后另一辆红色的桑塔那牌小轿车也看见了乌云,司机噢地叫了一声,减了速,坐在车后打盹的干部说,别停下来,我们还得赶到省城开会呢,不要耽误了时间。红色的桑塔那拐了个弯,小心翼翼地从乌云的身边开过去,车身带起的寒风掀动了乌云头上的缕缕白发。大约一小时后,县里体校的一位老师带着他的两名弟子练长跑,他们发现了乌云。他们拦住了一辆进城卖菜的板车,把乌云拖到了县医院。夜班护士很不耐烦,至少拖了十五分钟才穿上衣服开了门,她立刻认出了车祸的遇害者是老院长,她一边让体校的老师把乌云抱上检查台,一边跑去叫起了值班医生。半小时后,外科主任、院长和院党委书记都赶到了医院,医院立刻组织急救,几乎所有科室都有人介入了这场大规模的急救活动。乌云送到医院时手脚已经冰凉了,呼吸相当微弱,心跳几乎测不到了,血压也降到极限,好在病人被送到医院后的这段时间里医院的抢救是及时的,院长亲自上了手术台,直到中午他都没有离开一步。院党委书记下令,不惜一切手段,不考虑一切代价,一定要把老院长救过来!到下午五点钟左右,乌云的呼吸,心跳和血压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控制,乌云的生命得到了挽救。从某种角度说,这种病例的急救成功在县医院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可以被写进院志。但是,说乌云的生命得到了挽救,这是一个含糊的说法,至少在当今一些欧美国家的临床和法律介定中,这个说法已被列为谬误或与事实不符。对乌云诊断的结果是,腿部、肘部深度擦伤;膝关节严重挫伤;左腿胫骨多处断裂,其中包括六八年摔断过的那个地方,因为体校老师和他的两个学生不懂急救常识,在搬运时没有采取保护性措施,致使断裂处严重错位,给日后的复位和愈合带来一些麻烦。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由于病人头部受到了严重撞击,受伤后又没有得到及时抢救(据事后调查,伤者从事发的头天晚上八时到次日凌晨六时半,这其中十个半小时处于无人监护的休克状态),大脑长期性极度缺氧,致使病人在抢救措施实施之前大脑组织已全部坏死,也就是说,病人除了呼吸、心跳和血压可测之外,已经不再有别的生命表现状态,用医学术语来说,病人已成为一个植物人。

  诊断结果出来后,外科主任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院党委书记申明态度。外科主任说,骨折的地方我负责复位,擦伤和挫伤的患部治疗,要治不好,我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处分,但脑坏死我不能负责,也不是我想负责就能负得起责的。院党委书记也是搞医的出身,虽说搞党务之前只是个麻醉师,但脑坏死的无可逆转性他还是懂的,所以他并没有为难外科主任。医院仍不放心,担心误诊并企望有一线希望,决定请大医院的专家会诊。因为患者有骨折现象,不便长途搬运,医院找县银行和一家私营企业主借了一辆宝马牌轿车和一辆蓝鸟王轿车,从武汉请来了同济医院的两位专家。专家的诊断很严谨也很简单,除了诊断出患者带有陈旧性脑震荡之外,诊断结果和县医院的诊断结果一致,患者为缺氧性脑组织深度坏死,已经失去脑治疗意义了。专家临走时还教给外科主任一种判断脑坏死患者的简易而准确的方法:用神经反射和脑电图观测双结合的观察方法,连续二十四小时观察,所诊断出的结果,其正确性目前在临床上为百分之百。院党委书记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在送专家上车的时候他问,她还能活回来吗?难道完全没有希望了吗?专家很耐心,一点儿也没有怪罪党委书记对常识性的缺乏,专家说,按照中国的临床理论和法律解释,患者并没有死亡,她仍然活着,只是活在一种无意识无外在生命表现行为的状态之中,至于说到希望,这点儿你可以有,而我只能相信科学事实,科学事实告诉我,这种希望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乌云的事,院方一直对关山林进行消息封锁。乌云送进医院的当天县委和县政府就接到了汇报,县委书记和县长都专程赶到了医院,详细询问了有关乌云和关山林的情况。院长告诉两位领导,关山林的眼病和血压恢复得都较为理想,但老人毕竟上了年纪,不知是否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县委书记考虑了片刻后对院长说,再过几天吧,过几天再告诉他,这段时间你们除了要加强对乌云同志的抢救和监护工作,还要尽可能地加强关老头的抗震能力,这种事,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天大的案子总有见包公的一天。院方坚决贯彻执行县委书记的指示,有关部门对关山林的解释是,世界妇女大会北京会议之后,一批非政府组织的各国妇女代表前往湖北考察,省里通知乌云急赴省城,与这些代表座谈交流有关妇女的地位和现状问题,至于时间,那是由省里决定的,县里不知道,所以,关山林始终被蒙在鼓里,对乌云出事的情况一点儿也不知道。于是,在差不多近十天的时间里,关山林和乌云就住在同一栋住院部里,关山林住在楼下,乌云躺在楼上,他们的病房如果不考虑一二楼这个限,属于相邻的两间,甚至有时候院长查房,从乌云的病房出来,会有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着他下楼,直接走进关山林的病房。院长想,什么是命运呢?

  关山林是在出院当天知道乌云的情况的。县民政局局长和院党委书记亲自送关山林从医院回家,到家之后,他们就按照事前决定的那样,十分谨慎地把乌云的事告诉了关山林。关山林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事后谁都回忆不起来了,就算能够回忆起来,他们也不可能向别人描述清楚,至少他们不能让其真实度还原。关山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停留在民政局长的脸上,但他不是在看他,好像民政局局长的脸是一个虚无的东西。好长一段时间关山林就用这种目光盯着民政局长。屋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听见朱妈在院子里喊会阳。朱妈喊,会阳?会阳你在哪儿?民政局长感觉到自己的脸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开始往下滴淌,他有些坐不住了,想逃出这个房间去。关山林这个时候从藤椅中站起来,他用一种低哑的嗓音说,给我备车,我要回医院!

  关山林没等车子停稳就打开门跳下车来,他的急切的动作让人怀疑他是否有八十五岁。民政局长和书记跌跌扑扑地才能跟上关山林的步子,他们好容易才能跟上他。关山林推开监护室的门时两个护理员正在为乌云翻身和按摩,这是预防褥疮和肌肉组织萎缩的措施。关山林显得十分粗鲁地将一个护士推到一边,他的手很重,把那个护士的胳膊都弄疼了。现在他站在她面前了,站在他妻子面前了,站在他去省城与那些世妇会非政府组织的代表座谈妇女地位问题的老伴面前了。她躺在那里,脸色苍白,毫无意识;她的身上插满了脑电图监视仪、心脏监测仪、静脉注射管、鼻饲管和氧气管,那些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管子就像一张结实的网紧紧缠住了她,使她动弹不得。她动弹不得,于是放弃了这种努力,心无旁骛地躺在那里,十分安静而又疲惫地躺在那里。也许真的累极了,否则她不会把眼睛合得那么紧,那么无援。她抗争过吗?呼唤过吗?期待地伸出过她的双手吗?如果有过,那么在她抗争的时候,呼唤的时候,期待的时候他在哪儿?他在干什么?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在闭上之前是不是向他的方向投来过一瞥?他感觉到了她那一瞥吗?他站在那里,站在她的病床前,他离她很近,但是谁都能够看出他和她不在一个世界里。他的脸色铁青,吓人极了,监护室里,民政局长、院党委书记、两个护理员以及闻讯赶来的院长和外科主任都被他吓人的脸色而心惊胆战,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吓人的脸——一张被绝望、伤心、恐怖、暴怒和不愿接受所扭曲得变了形的脸。

整个监护室里没有人敢出一口大气,安静得只听见心脏监测仪发出的迟缓而单调的脉冲声。

至少经过了十分钟的无生命状态,关山林慢慢地从乌云脸上收回视线,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呆滞而发红,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犹豫,好像不明白那么多人屏心静气站在他的身后是为了什么。他在人群中搜索,然后把目光停留在院长脸上。院长立刻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心一直涌上头顶。他看见那个老人朝他走来。旁边的人下意识地退开了好几步,留出了一条通道,关山林就沿着这条通道一直走到院长面前,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停住。院长被定在那里,退步不得,他想他会吃了他的,他会一块块地把他撕扯开然后再把他吃下去,他不会有什么犹豫,甚至他连水都不会喝一口,就那么把他干嚼下去。院长的绝望到了顶点,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的心脏开始发出破裂的声音。但是院长并没有被吃掉,院长听见关山林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似乎不是从嗓子里而是从更深的那个地方发出来的。他说,告诉我,植物人是不是就是说人永远都活不过来了?院长听见了这句话。院长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但没有声音发出。不是害怕,他现在已经不害怕了,一个人的恐怖如果超越了极限那么他也就无所谓恐怖了,他只是声带瞬时发硬罢了。院长清了清嗓子,把先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院长说,是的。

关山林看着院长的眼睛,他不是从院长的话而是从院长的眼睛里得到了那个答案。关山林说,也就是说,她得永远这么躺下去,永远不能够站起来,永远不能够开口说话,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意识也没有知觉,就这么一辈子?院长再一次清嗓子,说,是的。关山林又说,那么,这和死有什么区别?院长说,从临床上来说有,患者仍然有呼吸、脉搏和血压,并且仍然保持着新陈代谢。院长被关山林看着自己的目光震动了一下,思维立刻坍塌了下去。院长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从患者的社会生理状态上来说,没有,和死亡没有区别。关山林看着院长,他又说,没有任何希望了吗?所有的人都看出他的身子绷得很紧,他是在用一种信念支撑着自己,所有的人都从心底深处希望院长此刻不要开口,至少是此刻,他们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即使院长成为一个哑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实际上院长确实有好长时间没开口,但最终他还是开口了。院长说,我希望有这样的奇迹,但我不能欺骗您,从目前国际医学界的临床资料来看,这种希望近似于零。人们看见关山林闭上了眼睛,人们也闭上了眼睛。这是一次死亡的宣判,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死亡宣判的目睹者,如果他们无法逆转这个宣判,就等于他们每个人都在死亡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人们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关山林已经不在院长面前了,他已经回到了他妻子的病床前。他背对着他们,样子极疲惫极苍老,疲惫和苍老得几乎看不出任何生命的现象。他朝他们吃力地挥了挥手,他说,请你们出去,我要一个人守着她
捣儿 - 2002/9/9 19:30:00
第七章  日落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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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得近似于无期。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暖气流迟迟不肯光顾中国内陆的这片水乡泽国,而西伯利亚的冷气流却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它像一个所向披靡的指挥官一样,每天都派遣出若干个军团挥师南下,所到之处,烧杀掠夺,无恶不为。冬天是一个专横跋扈的侵略者,侵略的结果是它的占领区万木凋零、生命稀匿、天地僵滞。也许还有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就是等待春天。可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渺和无望,让人怀疑,大自然把春天安置在冬天之后,是不是专门安排了一场强存弱汰的肃杀,而只让极少数的生命在春天里得以延续?如果是这样的话,等待无疑是一处地狱。

  在春天到来之前,关山林每天都要从西山他的家里走出来,通过公路,走向医院。院方专门为乌云安排有负责医生和值班护理员,监护方面的事,其实用不着他插手,他也插不上手,但他每天都要到医院去一趟,在乌云的病床前坐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关山林在那一段时间里衰老得非常可怕,他的牙齿在进冬前还能嚼啃没煮烂的鸡腿,现在却飞快地脱落掉;他的脸颊深凹下去,显得颧骨高耸,下颏削尖;他的背驼了,胸窝了,腰塌了,腿硬了,一头银发雪染一般,皮肤干巴巴的毫无光泽。有人看见他往住院部的楼上迈步时,因为抬不动腿,差一点儿被楼梯绊倒,还有人看见他在推开监护室的门时手有些发抖。富有经验的院长知道,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先兆。

  院方无法阻止关山林朝拜似的固执和虔诚,你不能把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挡在他植物人妻子躺着的那间监护室外,他们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你没有这种权利。况且,院方正在为乌云新的病兆发愁——乌云的肺心病因呼吸方式的改变而出现不适应的恶化趋势,外科主任已两次向院长提出要为患者做开胸手术,切除已完全坏死的右半肺了。医院面对着这样的困境,还能对那个孱弱的老人说些什么呢?在春天到来之前关山林就这么每天准时出现在医院里。说准时出现,是因为白班早上查房时,值班医生推开监护室的门,一准能我见怔怔地坐在那里的关山林,到中午的时候,他就会一句话不说地从那里离去。接替他的是朱妈。在整个下午和晚上这段时间里,关山林都待在他的书房里。但他不读书。他已经不读书了。自从乌云成为植物人后,准确地说,自从乌云给他念过美军在B-29和舰炮的狂轰滥炸下从一百多条运输舰上涉过浅滩跳上塞班岛那一段战史后,他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书。成堆成堆的书被晾在书房的各个角落里,而他与书的战争被定格在久攻不下的塞班岛收复战上。关山林就那么坐在书房里,坐在那把用川东的楠竹烤编而成的竹制椅子中,从中午坐到晚上,再从晚上坐到子夜,这么长时间的静坐,如果有思维,一百个哲人都能产生了。人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坐在那里的关山林到底做过一些什么样的思考,但肯定是有思考的,这一点儿谁也不会怀疑,否则他就不会在整个冬天里一句话也不说,除了每天准时去另一个地方静坐半天之外一件事也不做了。

  春节是春天总攻前的试探性战役,这场战役更具有一种攻心战性质。这个春节湘阳一家没有回洪湖过年。湘阳很忙。湘阳果然心想事成,得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那把厅长的交椅,而且据说在常委会上他几乎是全票通过,由此他成为全省最年轻的正厅级干部。湘阳要在春节期间对支持过他、帮助过他、提携过他的同志表示盛情的感谢,同时也要对阻碍过他、反对过他、敌视过他的同志表示同样盛情的感谢,他把整个春节期间的每一分钟都安排得满满的。辜红打过电话来,邀请公公、婆婆和朱妈去省城过年,辜红说他们预备下的年货是有史以来最富足的,他们全家应该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度过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春节。关山林在听完儿媳妇那番真情的邀请后只说了一句,你们自己过吧,就把电话挂上了。

  大年三十和初一早上湘月都从英国打来电话,给爸爸妈妈拜年。湘月在电话里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麻雀。外面县城里的鞭炮声响得惊天动地,好一阵关山林没有听清女儿在遥远的英吉利南海岸说了些什么。湘月后来要和妈妈说话。关山林说,她睡了,她有些不舒服。关山林一辈子没撒过谎,即使在战场上,即使对敌人,他也没撒过。他曾经这么告诉过湘阳,他确实是这样的,他没有说假话。他不知道这次他是怎么脱口而出这平生头一句谎言的。初一早上湘月开始抱怨了,她既找不到妈妈通话,连爸爸也不接电话了,接电话的是她的二哥会阳,这个痴呆人在听了半天电话后突然学着对方的口气说了声,喂,然后他笑了,笑过之后他又说,放鞭炮,嘭!湘月放下电话后有些生气,也有些纳闷,难道这么早两个老人就出门团拜去了吗?湘月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正坐在医院的母亲的床头,安安静静地握着她母亲的一只手。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雾,窗棂边上结了一些图案美丽奇妙的冰凌,样子像童话里的境界。过年期间,医院里只有三个医护人员和一个保卫干部值班,此时他们正在值班室里围着炭火炒年糕。医院里静极了,只有这两个老人一动不动地待在一起,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你要说这算一种拜年也不是不可以。

  德米是在大年初四中午赶到医院来的。

  德米大年初一早上给乌云打电话拜年。德米想在电话里由衷地对自己的战友和姐妹说一声新年快乐。电话是关山林接的。关山林告诉德米乌云不在,她躺在医院里,已被车撞成了植物人。关山林没有把乌云的事告诉孩子们,但他告诉了德米,告诉了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德米。关山林知道这是乌云的想法——如果乌云有想法的话。德米初三就急星火燎地从北京飞到了武汉,在这之前她与重庆的白淑芬取得了联系。白淑芬是在市总工会副主席的位置上离休的,这些年无论在台上台下她都过得心满意足,风调雨顺。白淑芬在电话里咋咋呼呼地喊,你说什么?乌云被撞成了植物人?这怎么可能?她不是一辈子都享着福吗?她不是儿女成群吗?她怎么会被车撞了?她怎么会变成植物人?白淑芬在电话里哎声叹气地说,我现在身体不大好呀,我现在被糖尿病折磨得死去活来呀,我现在连老年迪斯科都跳不动了呀,医生说,我现在得卧床休息,为革命保护好本钱,你就代我问候一下乌云,你告诉她要乐观一点儿,积极一点儿,顽强一点儿,既来之,则安之,你一定要替我把这个话带到哟!白淑芬还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德米我告诉你,我又去抱了个孩子,这回是个男孩,没爹没娘,我觉得男孩比女孩好,有出息,我这也是希望工程,也是发挥余热嘛。德米不想勉强谁,放下电话就奔了机场。德米坐在驶往机场的出租车上想,乌云呀乌云,好战友,好姐妹,你可得挺住啊!你可得等着我啊!你可千万别死了啊!

  德米让出租车直接把车开进了洪湖医院,她一脸尘土地冲进了监护室。德米一路都在想,她会怎么样?她会怎么样?现在德米站在乌云的病床前了,德米看到她了,看到她昔日的战友和姐妹了。在这之前,她们分别了四十六年!四十六年,半个世纪,她们的牵挂、思念、鼓励和祝福从来没有间断过。她们知道她们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她们以这个时代再不曾拥有的信念约定过,不管是这个世纪还是下个世纪,她们一定会见面的!现在她们见面了,她们真的见面了。她老了,她也老了,她们都从青春盎然风华正茂走到了老年。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德米没有想到她们会在这个地方见面,她们没有做过这样的约定!德米一脸尘土地朝着病床走去,她甚至都没有向坐在那里为乌云梳头的朱妈打一个招呼。她一眼就认出了乌云,她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她,是那个曾经十八岁唱过牧歌、跳着二人转的乌云!德米设想过许多,但她唯一没有设想过这么苍老这么憔悴这么干枯这么没有生命迹象的乌云!德米被止住在那里,一步也上前不得,一字也开口不得,泪水从她的脸上流淌下来,越流越急,她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在心灵深处嘶声裂肺地喊道:乌——云!

  春节之后春天就冰消雪融地来了,不管你怎么抱怨它,对它的期待失望或绝望过,它还是按着它的预定战略挥师城下,策马临江,开始了它摧枯拉朽的总攻。而春天到来之际也是关山林的乌江之役,关山林固守了一整个冬天的防线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彻底地被摧垮了。乌云肺病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呈现出恶化趋势,生理抗体能力急转直下。院方组织数次专有会诊,拿出治疗方案,但这些方案逐一被强大的死神击溃,院方在使出浑身解数后不得不承认,病人的健康状况已经陷入无可救药的绝境,就算没有脑坏死这一关,病人也不可能活过春天了。

  将这个诊断结果通知关山林的第二天,关山林破例第一次没有在早上到医院来。

  她要死了。她很快就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关山林坐在书房里这么想,他就这么坐在那里整整想了一个晚上,在这一个晚上里,他的精神完全垮了,他的眼睛深眍,面无血色,神情呆滞,仿佛他已先她而丧失了生命。他坐在那里,睁着眼睛,目光始终盯着面前的白墙,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顽固的念头----她要死了!

  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他有些发困,他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坐在那里睡了一会儿,大约有一个时辰左右。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外面有轻快的鸟啼声,鸟把它的语言整理成了一支歌,白天就是寻着这支歌到来的。他坐的那个地方可以通过窗户看见院子。院子里很乱。其实院子里一点儿乱,相反它们很整洁,朱妈即便老了也保持着洁癖和利索的身手。这只是他的感觉。当乌云不在这个家的时候他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没有她,这个家里就没有了秩序,没有了协调,没有了生动,没有了支撑,她是秩序。她是协调。她是生动。她是支撑。这一点儿他直到现在才发现。但是发现了也就没有了。一切都晚了。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地转移,最后落到书桌前的电话机上。这是一部式拨盘式电话机,不像她的房间里的那部脉冲双音频新式电话机。他喜欢老式的,喜欢拨动它时的那种感觉,那种表达信心、决心和信念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任何新式话机都没有的。昨天晚上他用这部老式话机给女儿拨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把她母亲的事告诉女儿了,没有任何隐瞒,全都告诉了。女儿在电话里哭了,先是一种被堵住的哽噎和抽泣,然后是放声大哭。他就在这边听着,麻木、迟钝、一声不响地听着。后来女儿只说了一句话,我今天就飞回来。和女儿通过话后他曾想过是不是也给省城的儿子通个话?也许应该把他母亲的事告诉他。他相信儿子在放下电话后会立刻往这里赶,说不定还会带上一大帮这方面的专家。但是最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没有使用那部老式电话,他不想把这事告诉儿子。
捣儿 - 2002/9/9 19:31:00
现在他坐在那里,坐在那部老式话机前,他在等。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女儿飞回来吗?他不知道,他说不清楚。接下来的事情却是有条不紊的,他站起身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朝衣橱的方向走去。衣橱也是个老衣橱,是用樟木做的,很结实。他把衣橱打开,从衣橱里取出一只皮箱。皮箱是德国货,双护带的那一种,很有些年头了。他把皮箱放在沙发椅上,解开皮带,打开锁,把箱盖掀了起来。皮箱里是一套老式军服,一些各种颜色的证书和委任状,更多的是一些勋章和奖章。他把这些东西都倒在地上,他一点儿也不爱惜它们,好像它们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从皮箱的底部拿出一件东西。他直起腰来,走回桌前,重新坐回椅子里,然后把那件东西放在书桌上。

  一支老式柯尔特手枪,撞针外装式,点二二口径,五发装,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枪体黯然无色。它和他过去使用的那些枪不一样,他过去使用的那些枪,不管样式如何,性能如何,有一点儿是肯定的,那就是它们绝对是同类武器中威力最大的,他喜欢大威力和干脆利落。而它不同,它太小巧太玲珑,玲珑得就像一件玩具,这是他不喜欢它的原因。然而它不是玩具,而是武器。作为一个出色的前兵器专家他知道它的性能,它也许不能阻止一个兵团的进攻,但在近距离内,它的击发装置和火药的联袂演出足以将一个人的头颅击得粉碎。现在他得感谢王树声大将赠送给他的这件礼物了,感谢他没有把它随手丢进哪一条河流里了,也感谢这件小小的礼物有可能带来的那一种结果了。他坐在那里,目光停留在那支枪上。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和人的说话声。

他很快听清楚了,他还是军人,军人的敏锐和辨识力使他听清楚了,响动是从洗澡间里传出的,是朱妈在给会阳洗头,水哗啦哗啦作响,然后是用洗发水揉头的声音,沙沙地。朱妈在说话,和会阳说。朱妈说,你别老是整天蹲在墙角里,墙角有什么好的?你到外面晒晒太阳,你瞧外面的太阳多好。其实朱妈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说着,会阳只不过是一个根本不会有反应的对象罢了。是不是把他也一块带走呢?还是留下呢?带走,一切了断,一切干净,是他的罪孽他就不能推卸;留下,至少朱妈可以有一个厮守的人,朱妈年纪大了,朱妈还是需要一个厮守的人的。这个问题他想了好一会儿。这不是他的性格。老了和犹豫不决是同义词吗?他后来还是决定了,带走。他不能让傻儿子留在这个世界上受罪。这么一决定他反而轻松了,释放了,再没有什么让他放不下了,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了。他平静自若地吐了一口气,朝书桌上的那支柯尔特伸出右手,他得在事先检查一下这支武器的状况。他抓住了它,那有些嫌小的光滑的枪柄滑入了他那只大手掌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不过它的金属的冰凉感很快弥补了这一不足。他把它从书桌上拿了起来,举到自己眼前。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不是枪,枪在他手中,牢牢地握着。他想去他妈的吧。但他还是低下头去看了一眼。是一张小纸条,因为时间久远,就躺在他的脚边。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勾下身去把那张小纸条拾了起来。那是一张用哈德门牌香烟盒折成的纸条,纸条已经发黄了,从颜色看它至少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他记不得这张纸条的来历了,它先前一直躺在包枪的红绸布里,他不知道它怎么会在那儿,它和那支枪有什么样的联系?他把纸条翻过去,翻到朝里的那一面。他先看出那上面写着一排字,一排歪歪扭扭的字,是用硬炭铅笔写的。然后他就认出了那些字。一共八个字,两个标点符号,它们是:革命到底,誓不回头!他先是呆了片刻,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剧烈的震动,以至他被这种震动推动得霍然一下从椅子中站立起来了。那张纸条捏在他手中,烫得吓人,但他松不开它,无法松开它。他再一次看了那张纸条上的字一眼,现在有一股血从他的脚心一直涌上他的脑门,它们是那么强劲有力,它们使他的全身都挺了起来,绷直了,它们使他的灵魂炽烈得剧烈地发着抖,他的目光在一刹那间变得炯炯有神。

  朱妈是在用干毛巾为会阳揩头发的时候听见书房里的动静的。朱妈那时候正唠叨着说,头揩干了,去外面太阳下坐坐,别一天到晚躲在墙角里,墙角有什么好,墙角一点儿也不好,又没光,又不暖,谁知道你怎么就那么喜欢墙角,怎么就离不开它,你有什么好怕的,你到底怕什么?朱妈就是在这时候听见书房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朱妈吓了一跳,她抓着毛巾朝书房跑去。朱妈看见关山林离开碰上门的书房,朝屋外走去。他的步子很急,很快,很有力量,这是几个月来不曾有过的。朱妈不放心,问,你去哪儿?关山林没回答,连头也没回一下,推开大门,咣当一碰,走了。朱妈站在那里发呆,手里仍拿着那条毛巾,她不知道关山林要到哪里去,她不知道关山林此刻正迈着大步,挺着胸膛朝西山下走去,再过二十分钟,关山林就会大步走进医院的大门,大步走过长长的走廊,大步迈上住院部的楼梯,径直撞进乌云的监护室。他会把那个年轻漂亮的、多愁善感的、正在读一本张爱玲小说并且为之掬泪的护理员吓一大跳的。

  院长这一天累极了,从一大早直到上午十点钟他都没有坐下来喘口气,喝口水。昨天晚上因为胃痛他没有吃饭,今天早上的这一餐他还是刚刚吃到嘴的,因为太累,饭又冷了,吃下第一口时他差点儿没吐出来,这使他显得更疲惫、更烦躁。先是十床那个肾摘除的病人,术后发现感染现象,需要做抗菌处理;接着是一起抗生素注射过敏事故,患者在注射过肾上腺激素后抢救过来了,但家属不依,闹到院长办,威胁说要么赔十万元损失费,要么到法院打官司;然后是一起砸伤事故,一家私营工程队承包的建筑正在装修时突然倒塌,将一名十三岁的童工砸得血肉模糊,人抬到医院后已休克了;还有一连串络绎不绝的伤病患者,不断地走进或者被挽进抬进医院,仿佛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失去了秩序,所有的病魔都从那个神话的细颈长瓶中冒了出来似的。所以当监护室的那个年轻的女护理员大惊失色地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冲进来时,院长的疲惫、烦躁和沮丧就达到了顶点,他差一点儿就将饭盒里剩下的那一点儿冰凉的汤粉绝望地扣在自己的头上。但一分钟后,院长就振作起来了,他推开饭盒站起身朝外走去,一边吩咐那个护理员迅速通知党委书记和外科主任,然后他疾速走出办公楼,穿过花坛,朝住院部走去。

  院长小跑着上了住院部的二楼,来到监护室的门外。他听见监护室有动静,是人的说话声。院长平息了一下气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把监护室的门推开了一道缝。院长接下来看到了一幕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场面——

  他坐在那里,坐在病床前,那个老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坐在他妻子的病床前,捉着妻子的手,他正在对她说话。他说,我已经给我们的女儿打电话了,她立刻就回来。她说她立刻就回来。她是乘飞机。这很快,非常快。用不了多久。从曼彻斯特到伦敦,从伦敦到莫斯科,从莫斯科到北京,从北京到武汉,这样她就飞到了。也许这条航线远了点儿,不要紧,我们再找一条近点儿的航线。别忘了,我可是做过空干校的校长,我的那些兵如今都当上空军司令了。我不会比他们差的,我当然不比他们差,我能替咱们找到一条更近的航线。看看,从普茨茅斯飞香港,从香港飞武汉,这条线怎么样?这条线该近吧?我说过,我早说过我能行。但是,你也得保证一点儿,就像我保证过的那样,你要保证得坚持下去,你得坚持到女儿回来。你不能这么不负责。当然这还不够,你还得活下去,活下去。想想女儿,想想丹。你还没抱过她一次,我想抱抱她。这小鬼头,应该像她妈妈,像你。

  院党委书记和外科主任急匆匆地跑来了,后面跟着那个护理员,他们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春天的时候人容易这样,容易气急也容易脸红。院长呆呆地站在门口,即使这样他也能伸出一只手去阻挡住他的同事和部下,让他们不发出任何声响,别惊动了屋里的那一对老人。

  那个老人,白发苍苍的老人,用他那一双饱经沧桑的手捉住他妻子的手,他轻轻地充满深情地抚摸着它。他说,3月快到了,还有几天就是3月了。还记得那个日子吗?3月1日,是京阳的祭日,是我们儿子的祭日。我们的儿子,记得吗?每年你都要去西山上烧纸。你瞒着我,偷偷地去。你怕我说你,你不告诉我。可去年我也去了。我没有说你,没有吧?我一句也没有说。我不是也去了吗?今年我还要去,去给儿子烧纸。那些纸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它们真的能送到那边吗?管它呢。我们去,我们,我和你。我们俩,没有别人。我们互相挽着。你拿着纸,我不习惯那个,我还是有点儿忌讳。但我不忌讳你挽着我。我原来讳忌,现在不了。现在你不挽不行,你不挽,我这两条老腿怎么走?我怎么爬那么远的山路?所以你要挽着我。你挽着我才觉得踏实。我也挽着你。你的腿的毛病比我还厉害。你哪里是腿,简直是用一截截骨头垒起来的,没我挽着,我看你能爬那么高的山?你不能。没我你不能。没你我也不能。但我们俩互相挽着,就能了,就能爬了。我们爬。一二,一二,一二。我们去给京阳烧纸。京阳后面还有路阳。记得路阳的日子吗?11月2日,3月,4月,5月,6月,7月,8月,9月,10月,然后就是11月。我们也去西山,也去给路阳烧纸。你挽着我,你不挽不行,你不去更不行,你得去。

  门外的人,院长、书记、主任、护理员,他们都听到了那个老人的话,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在说给他的妻子听,说给他植物人的妻子听。但他们都听着,他们不出声,是出不了声,他们被一种庄严的情感所慑服了,他们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妻子也是个老人,他的妻子躺在那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像是缚在一张网里似的。但是,她仍然很美,那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圣洁。她的双眼紧闭,她干嘛不说话呢?他不是在对她说话吗?他说了那么久,那么多,难道他说的这一切她都不在乎吗?他有些烦躁了,那个老人,他们已经看出了他的烦躁。

  他说,你别这样,你别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听见了,我知道你听见了。你听见了就是不想开口。你躺在那里不动,你懒!告诉你我知道这些。我知道你很累,你想睡。但是我不允许,我就是不允许。你以为你这么一闭眼就万事大吉了?就什么都不管了?你想得倒美。你休想。你的事还没完。你别想得那么便宜,你想甩手就走。你走了,谁来给我念书?你想让我自己念?让我把眼睛念瞎?让我成一个瞎子?你想这样?想也不成。我不同意,我不批准!我不批准你还得给我念。我们念的哪一本书?是《太平洋战争》吧?我们念到哪一段来着?哦,对了,是塞班岛那一段。这一段你念得不错。你念得不错我就表扬你。以后我还要表扬。但你要不念可不行。我没有同意不念你就得往下念。听着,你听好了,我——不——同——意。所以,你还得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烦躁,有些语无伦次。他肯定不适应这样说话。也许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对她,对他的妻子。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说过。但是她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他说的一切她都没有听进去。他突然把她的手甩开了,她的手在床单上无力地耷拉了一下。这个动作令门外的人大吃一惊。他们不知道他要于什么,他们的心一下子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他们看见那个老人从床边猛地站了起来,神色激动,在监护室里走动着,双手叉腰转着圈,然后他在病床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气呼呼地看着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她,大声地说,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我说了这么多,我把话都说给你听了,你还要怎么样?要我求你吗?要我给你跪下吗?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你要这么想就错了!大错特错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被车撞了一下吗?车撞了就值得这样吗?过去,战争年代,我们什么没有经历过?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了。我们苦了,累了,饿了,冻了,委屈了,冤屈了,被大刀砍倒了,被枪炮炸倒了,我们怕过什么?我们怕过吗?我们什么也没怕过!打倒了我们再爬起来!我们仍然是英雄好汉!可你只是被车撞了一下,居然就躺倒不动。你算什么?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算什么革命者?要我说,你是想偷懒!你是想逃避!你是要做叛徒!

  门外有人在啜泣,是那个年轻、漂亮、多愁善感的、爱读张爱

  玲小说的女护理员。其他的人眼圈都红了,他们觉得他太过份了。那个老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太苛刻了,他太残酷了!他站在那里,万分激动,愤怒至极地大声说,乌云,你做我的同志,你做我的老婆,你做了整整四十八年!我原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今天就对你说了,你是我的好老婆!好同志!但是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没有做够,你也没有做够,这一辈子,我们都欠着了,我们还得做下去!你若是害怕了,你若是半道撒手去了,我就不依你!我就视你为叛徒!你要害怕你就走!我不害怕,我不走!我就这么抗着!我就这么抗到最后!我有什么害怕的?你有什么害怕的?我们有什么害怕的!我们难道没有倒下过吗?我们难道不是又站起来了吗?就像它一样!

  他转过身,大步朝窗前走去,那个老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大步走到窗前,拽住窗帘的拉线,一下子把百叶窗打开了。窗外,人们的视线内,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它那庄严的固执的强大的升腾让所有的人都肃然起敬。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指着它对他的妻子说,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乌云?它也跌落过,可它不是又升起来了吗!

  突然,他有些精疲力尽似的摇晃了一下,他朝床前走去,朝他妻子走去。他在他妻子的面前蹲了下来。他伸出双手重又握住他妻子的手,把它握在他的掌心里,摇晃着,摇晃着。他用一种轻轻的、充满深情的声音对她说,乌云,我要你活着!我也要活着!我要我们都活着!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把他的脸埋进了他妻子的掌心里,再也不动了。

  那个年轻的护理员突然抓住了院长的手,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都把他给抓疼了。她失声地叫道,看!看哪!其实她根本用不着叫,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刻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一缕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径直投在病床上,投在那个病人的脸上。她的脸依然苍白,但是她紧闭的双睫间,有一颗莹亮的泪珠涌了出来,那泪珠迅速地滑到眼睑外,然后像一枚珍珠似的滚落到雪白的被单上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听见了窗外那个火红的家伙轰轰隆隆升起的声音。(全文完)
revista - 2002/9/9 20:13:00
我真佩服能在网上看完这个得人。佩服佩服!在下对捣儿佩服的五体投地。;) ;)
leCiel - 2002/9/9 21:16:00
最初由 revista 发布
我真佩服能在网上看完这个得人。佩服佩服!在下对捣儿佩服的五体投地。;) ;)


:CRY1

冗长啊,厉害的家伙,自己写的?!
捣儿 - 2002/9/9 21:26:00
嘻嘻。。。。。。看这部小说用了偶五个小时的时间(包括吃东西和灌水。。哈哈)
是偶最喜欢的军事小说之一,不过本来看的这种类型的小说就不多。。。:o :o
HIFN - 2002/9/10 1:47:00
亏好是宽带,要不就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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